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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煊的神魂惶恐不安,甚至于要逃遁离开。
他心中恐惧无法遏制,即便这恐惧和不安当中还有着无法隐藏的仇恨。
曾经号称是连接天帝和人间的巫山,甚至于连尧帝都要将那大片土地封给他们,作为巫的国度,巫咸国,作为神灵的使臣,高于神州百民,拥有超然地位,却因为那一批人来过后,彻底化作了过往。
巫山的道路被封印。
能直接通向人间的树木被砍伐。
缠绕在树木上的青蛇被射杀。
曾经的神之使者,只能够被迫留在山上,不能踏入人间,竟然像是被流放一样。
而到了后期,禹王为了人族安息,将神州诸山海全部驱逐出了人间界,自轩辕皇帝以来,历代人族帝王都以仁德称于天地,尧舜二帝更是如此,代代禅让,但是接替舜帝的禹王,却截然不同……
那是个诛杀神灵,铸造九鼎的霸道帝王。
眼前之人,就是为禹王刻录山海经的臣子。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即便已经度过了漫长岁月,那名字叫禹的男子再度率领臣子,从传说当中赶赴而来,要为巫咸国背弃他的命令而发怒,要来惩罚他们。
可巫煊很快就发现了,来的人只有一个,无论是曾经伴随着禹身边的臣子,还是曾经扫平山海,汇聚九州之金铸造九鼎的男人都没有来,他微微怔住,然后因为放下心来而剧烈喘息着。
恐惧逐渐被压制下来,其他的情绪得以涌动上浮。
巫煊的身体因为怒气和恨意而微微颤抖,他道:
“……你叫做渊,对吧?你竟然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
“这是上天要我复仇啊,巫山之恨,巫国之仇,数千年来我都不能忘却,今日我便要为我巫咸国而战,你可还记得我!你可还记得我巫族之仇!可还记得你对山海万族所造的罪孽?!”
卫渊陷入沉默。
而巫煊当做他是感觉到羞惭,故而语气更为激烈不甘。
突然巫煊听到了一道声音:
“……你是谁?”
巫煊声音戛然而止。
卫渊凝眉打量着这个残魂,最初的那一世,他还没有吃下昆仑不死花,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那个时代已经是五千年前,他就像是失忆了几千年的人,突然要他回忆几千年前某一天发生的事情,根本记不清楚。
只能辨认是巫咸国的人。
巫煊张了张口,满腔怒意刹那间竟有一丝丝的茫然,记恨了几千年的仇人之一,最终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让他的愤怒都如同坠亡,他回过神来,怒道:
“我乃是巫咸国大祭司之孙,乃巫咸国国主的血脉,巫煊,你竟然敢……”
卫渊回答道:“从防风部得到的玉石并不多。”
“玉石上每一个角落都有其意义,巫咸国只是群山诸海当中的一座,而巫山之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记录在玉石之上。”
他道:“你的名字,血脉,以及地位,都不够资格被我刻录。”
“所以,我也并不记得你是谁。”
“整个巫咸国,我只记得十个人,也只有那十个人的名字值得被记下。”
巫煊神色凝滞。
他突地悲愤大笑,道:“好一个不知道是谁,你害得我巫山断绝人间千年,直到商王第七代之后才敢进入人世,一句不知道就要越过吗?今日你该死!该死!”
大禹不在,那些天生神圣也不在这里。
只有区区一介文官,算是什么?!
巫煊是巫咸国的后裔,哪怕只剩下了一道残魂,仍旧爆发出极大的怨气,身上穿着灰色的衣袍,左手权杖,右手青蛇,而仔细看去,那权杖上面同样缠绕着红色的怪蛇,他祭起巫术,朝着卫渊冲来。
巫咸既是乐师,也是舜帝的大将,更是占师和巫医。
漫长的岁月,让他掌握了许多的技巧和知识。
而作为其后裔的巫煊同样如此。
即便残魂,其动作神态仍旧威风凛凛,不容轻辱,卫渊并指一扫,符箓悬空,定住阴阳二气,防止交手余波影响到此处的病人,而后才退后,巫煊的神魂短暂要化作实体一般,径直出手。
却被卫渊避开,八面汉剑横拦。
两人在这足够宽敞的屋子里快速交手。
剑主守,而杖主攻。
巫煊隐隐察觉不对,隐隐感觉到,自己竟然有一种被对方克制的感觉,一咬牙,魂魄之中青色和红色的蛇飞出,扑咬上去,这是直接针对神魂的攻击,但是却未曾奏效,还不曾靠近,卫渊身边便有一头斑斓猛虎迈步而出。
那来自于他腰侧悬挂的腰牌。
来自于代代相传的卧虎令。
低沉猛虎咆哮,将巫咸国巫士印刻在魂魄当中的巫术直接破除,震成了碎片,然后被这一头猛虎压制。
古之卧虎,擅伐山破庙,治巫蛊之事。
巫煊面色煞白,身躯透明,连连后退,欲要避开,却突有长风起,眼前一花,卫渊的身影消失不见,巫煊思绪凝滞,旋即脖子后面穴道上传来按压之感。
卫渊的右手直接反手按在巫煊脊椎之上。
巫煊正要反抗,突然感觉到卫渊的手掌爆发出灼热的气息。
在这里,还有意识的周子昌,以及那位怒斥弟子的老教授,看到身穿盘扣上衣的青年神色冰冷,看到他手臂上黄巾飞舞,右手上的露指手套突然撕扯成碎片,露出了赤红色的流光,看到他拧身发力,手掌似扣紧虚无之物,猛地砸落地面。
轰!!!
赤色的流光溢散,黄巾之火烈烈腾起。
而在青年背后,猛虎雍容迈步,双目深沉。
手背上的赤红色敕令——
正一道,擅神鬼之事,能呼风唤雨,降妖伏魔。
张道陵,伐山破庙,诛六天鬼神。
这枚符箓此刻散发出极为浓郁的红光,卫渊用力下压,将巫煊径直压制,后者并不弱,天生的巫术,各类诡异的巫蛊手段。
但是或许正是因为巫术太过于强大,强大到能够扰乱人间的秩序,所以在商代后世,各家各派都极为看重这一种手段。
而无论是招神劾鬼的太平道,还是降妖除魔的正一道。
亦或者古之卧虎传承。
几乎都天克巫蛊手段。
卫渊施展符箓,辅以驱鬼神通,将巫煊死死控制住。
在将他压制住的时候,卫渊恍惚看到了一幅幅画面。
但是并非古代,而是现代车水马龙,他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屋子,看到了老旧的装束,看到了在门外面,一个男人开着电视,看着足球比赛,桌子上,地上,摆满空了的啤酒瓶,烟头烟蒂几乎堆满了烟灰缸。
而门的这边,是狭窄逼仄,而且昏暗的空间。
一个瘦弱的男孩倒在地上,呼吸困难,身躯不自然得抽动。
他拍打着门,几乎是无力地低吟:“爸爸……药……药……”
门外的男人已经醉死过去。
药就在桌子上放着。
于是最后男孩死去,他书桌上,有一个被当做笔筒的青铜鼎。
青铜鼎里,巫煊的身躯缓缓浮现,他似乎是在考量什么,双臂环抱着,脸上带着讥诮,一直等到男孩发病死去了,然后才从有着丹鸟纹路的青铜鼎里取出了最后一枚丹药,让男孩吞了下去。
第二天,男孩苏醒过来。
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健康,知道了不死是有多么诱人。
驱鬼之术没能继续探寻更深层次的记忆,卫渊将巫煊直接封在驱鬼符箓之中,打算送到女娇那边,对于巫咸之国如何处置,后者应该比自己更有把握,而后伸出手,将周子昌擒拿捆缚,以武门修士的气将后者的经脉封锁,无法用力,然后又以黄巾符箓,为这些血癌患者稳定身体状况。
只是可惜,太平道符箓只能调节人内五气,只能增强人自身的体质,让人变得更健康些,靠着自身免疫击败病症,却不能够让已经癌变的细胞回到正常情况,或者说,癌症正是法术所最不擅长的病症。
那位老迈的医学教授还醒着,他看着卫渊,呢喃道:“你是……”
卫渊沉默了下,道:“……老先生,你刚刚,看到了?”
老人慢慢点头,注视着被封印的巫煊,顿了顿,自嘲道:
“……能看到魂魄,看来我是快要死了,子昌就是被他蛊惑了吗?”
卫渊回答道:“并不是蛊惑,其实,周子昌已经死去了,当然,也不能够说是死了,老先生,周子昌是不是曾经说过些什么类似于不死药之类的东西……”
老人迟疑点头。
卫渊道:“果然是这样。”
老人瞪大眼睛,吃力询问道:“……真的有不死药吗?”
卫渊回答道:“不死药,确实是有的,但是不死其实并不只有一个解释,可以是长生不死药,也可以是,吃下之后不会死的药,我以前也不确定,现在想想,巫咸之国的药,是第二种啊。”
老人惊愕:“肉白骨,活死人?!”
“确实,但是这是有代价的。”
卫渊回答,想了想,道:“我记得有一件老事。”
“在前不……不,不是,是在很久以前。”
“那时候,有名字叫做窫窳,人首蛇身的神灵,会吃人,但是其实一开始,这家伙是很和善无害的,祂曾经被危与贰这两个凶残的神灵虐杀,帝尧很悲伤,将祂复活了,记录中,是‘使之不死’。”
“但是在这之后,窫窳成为了比杀死他的凶手更残暴的神。”
“他虐杀一切生灵,甚至于吞吃了路过的行人。”
“而后尧帝不得不派后羿,将其诛杀。”
卫渊声音顿了顿,道:“不死,永远是诅咒,而死而复生这样违背天地规则的奇迹,将会受到更大的诅咒,而那其实并非是来自于某种超凡力量,而是来自于服药者自己的选择。”
“或许是因为亲自体验过了死亡的感觉,也或许是不死药的副作用会放大死亡的经历,服用不死药的人,会堪称病态般地追寻自己死去的原因。”
“被虐杀过的,会变成杀戮的疯子;病死的,会渴求破除疾病。”
“被淹死的将会一辈子不愿靠近水源。”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周子昌,他……”
卫渊沉默了下,回答道:
“被看着活生生病死,而后吞下巫咸之药,不死的执念占据主要的意识,一步一步被引导成为了偏执的疯子。”
“尧帝的医就是巫咸。”
“让窫窳从善神变成邪魔的,就是巫咸之药啊。”
“巫咸之药,确实是不死,但是这不死,只是让意识还停留在肉身。”
“意识还在,但是肉身死去,细胞不再更新换代,将会是如同有意识的僵尸一样的状态,甚至于和那也不同,僵尸的意识也有消散的一天,而这样的不死药,会让服用之人的意识魂魄永远存留在肉体里。”
“一切和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皆有,只是肉体已经死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变成尸体一样的状态。”
“而‘不死’带来的副作用,将会让他们疯狂地寻找,缓解这变化的可能,曾经我所知的一种方法,是靠着往肉身当中灌注另一种药,灌注来自于同样血脉的生机。”
“像是水流流过干涸的河道,让身躯保持十年,几十年的活力。”
“而后,还需要继续不断地服用这样的药。”
“所以,周子昌恐怕是要打算靠着血癌,来攻克巫咸之药的副作用,巫咸之药能部分压制肉身的活力,让身体处于死亡状态,生机外泄,而癌细胞能不受控制地增殖,如果能恰到好处地运用,或许能够达到平衡。”
“但是……”
“连神灵都被折磨成疯子的不死药,真的是人的意志可以承受的吗?”
老人突然注意到,这年轻人突地有些恍惚似的顿了顿。
在他抬眼看过去的时候,穿着盘扣黑衣的青年已经恢复了正常。
卫渊伸出手,将古朴精致的殷商青铜鼎握在手中。
屈指叩击,他早有提前的准备,这熟悉的,和商王青铜爵相同的器物,让他得以窥见遥远过去的一角,看到了古朴而高耸的祭坛,看到英武高大的男子,穿着华贵的衣着。
他手中有一副详细的地图,上面有朝歌二字。
他将这地图扔入了高一米有余的青铜鼎。
那青铜鼎形制巨大,雄伟庄严,以云雷纹为地,器耳上饰一列浮雕式鱼纹,耳外侧饰浮雕式双虎食人首纹,腹部周缘饰饕餮纹,柱足上部饰浮雕式饕餮纹,下部饰两周凸弦纹。
是祭祀之物。
在鼎里有数间物件翻腾,有商王青铜爵,有刻着玄鸟纹路的短剑。
也有这丹鸟纹的青铜鼎,除此之外,还有数物,周围是祭坛,一层层的台阶上,有商人跪地叩首,口中唱诵祭祀之言,在浩大古朴的祷告声中,地图逐渐焚毁,却不曾彻底消失,最终化作了流光飞入这些青铜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