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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军的中军行辕在东边靠近城门的地方。城内的大街上没见一个周朝士卒的人影,当然连行人也很少,富庶繁华的成都城确实仿佛一夜之间就空了一样,凄清非常……普普通通的一辆马车,车轮的转动声单调而空洞。马车上坐着花蕊夫人,她身上裹着一件宽大厚实的深色袍服,裹得严严实实连鞋都没露出来。连头顶上也用缎子包着,脸上蒙着纱巾。她此刻就像一只粽子。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这个院子好像是宰相李昊的别院,李昊家里很富有,他在成都府就有多处产业。花蕊夫人双手紧紧拽着自己的领子合拢,蜷缩在车厢里,手很用力仿佛要把衣服撕烂一样。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不敢向外看,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
就在这样安安静静地等了许久,然后马车继续被拉动。花蕊夫人没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里面等着。
“娘娘,到了。”宦官唤了一声。
花蕊夫人闭着眼睛咬咬牙,从马车上走了下去。宦官指着前面的一间屋子道:“周军主帅郭将军就在书房里。”
花蕊夫人看了一眼,只见两个挎着单刀的披甲武夫正随意地在门口来回走着,他们正看着这边。花蕊夫人默默地向前走去,忽然听到宦官哽咽的声音:“娘娘……”
花蕊夫人微微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侍卫也没有阻拦。
她的眼睛渐渐露出笑容,但是仍旧含着凄凉忧伤。不过她已经决心豁出去了,无论他怎么丑恶,自己也要甘之如饴,心怀感恩。
这里很安静,花蕊夫人走进屋子,只见一屋子的书架,李昊家的东西,里面还有一道门。她慢慢地穿过那些书架,左右看看,没有一个人……这段路,她好像在穿过一条通向别的世界的隧道,从此生活将是另一种景象。
走进那道门,花蕊夫人站在门口,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穿着胡麻袍服的年轻汉子正在案前奋笔疾书。像是个书吏,但又不像是个文人。
“郭大帅不在这里?”花蕊夫人轻轻问道。
那年轻人抬起头,然后起身,抱拳道:“我就是郭绍。花蕊夫人?久仰久仰。”
“呀……”花蕊夫人有点惊讶,“你是郭大帅?”
郭绍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年轻?但是我办事还是靠谱的。”
花蕊夫人回过神来,惊慌地屈膝作了个万福:“实在失礼,我失礼了。”
花蕊夫人的心细眼尖,只一眼就看出郭绍不是个让人讨厌的人,他身上完全没有腐朽的气息,气质虽然不儒雅,但绝非野蛮粗鲁的人,倒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自律端正。那高大笔挺的身材、有神的眼睛,立刻就让花蕊夫人兴庆万分……就算是陪客一样,对方没那么讨厌也好受得多不是。
“这里有椅子,坐下说罢,找我有什么要求?”郭绍沉住气道。
花蕊夫人轻轻关上房门,背着手就巧妙地闩上了,因为她进来就观察了门闩的位置。然后款款走了过去,站在郭绍的面前,脸色绯红,露出一丝妩媚的笑容……现在这个笑容倒是自然多了。
她低眉顺眼一脸娇羞,揭开包在头上的缎子和纱巾,顿时一头青丝滑落,然后轻轻拉开衣带。郭绍愣在了那里。
花蕊夫人轻盈地敞开外面厚重的袍服,袍服从她光溜溜的肩膀上轻轻滑落,掉到了地上,成了一团。里面还有衣服的,但比较薄只有一层了,无法再像那件外袍一样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亭亭玉立的身体,乌黑的长发散在洁白的背上,曲线美妙的背上黑白相称分外清秀。
“哐!”郭绍后退了一步,把椅子踢翻了。他急忙避过脸去,“夫人作甚?我不是正人君子,但……快穿好衣服!”
花蕊夫人的目光从郭绍身上扫过,便道:“看来郭将军并非不喜欢我,让我好好服侍你罢。”说罢双脚蹬掉落在地上的厚重袍服,肩膀微微颤抖着走了过去。郭绍急忙退走,喝道:“别过来!”
花蕊夫人柔声道:“我身上没有武器的,你看吧,哪里能藏兵器。郭将军别怕……”
“我怕一个弱女子?”郭绍道,“你穿好衣服,咱们慢慢说。”
花蕊夫人委屈道:“我自己上门投怀送抱,郭将军竟然不要?你这样会很伤我的心,郭将军忍心吗?”她那娇媚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可怜,又恍若撒娇,很能激起男子怜香惜玉的冲动,任一个男子恐怕都受不了,别说郭绍这种二十多点的热血青年。
“我……”郭绍道,“我答应了京娘的!你别这样,我今天才答应她,当天就食言不好吧?”
花蕊夫人听到这里,愣了愣,立刻明白什么了。她的脸颊更红,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自己那么急作甚,应该先问问的,这下好了都走光了。
她羞得很,逃也似的跑回去,捡起地上的袍服重新裹在自己身上,然后系腰带。
郭绍长吁一口气,转过头来,十分尴尬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坐回了椅子上,端起上面的茶“咕噜噜”灌了一口。
二人良久无话,冷场后更加难堪。花蕊夫人低着头,真想在地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京娘替我说话了?”花蕊夫人小声问道。
郭绍点点头:“京娘说夫人是个好人,她很少替别人说话的,连她都觉得你好,那一定好。我不会伤害你们。”
花蕊夫人顿时觉得郭绍愈发顺眼,他是那种乍看很粗糙、除了个子高不太起眼的人,但稍微观察一下,这个人一点都不让人厌恶。反而有种兄长兄弟一样的亲切感,很温和很实在的感觉。
花蕊夫人注意观察,他外面的胡麻布很透气而且熨烫过,里面的里衬领子确实一尘不染,浑身有种很干净细致的气息。特别是发髻和腰带上的黄金装饰,如同朴素中的点缀,平增了几分内敛的贵气……花蕊夫人也喜欢黄金。最叫她心安的是郭绍的眼神,那外强内柔的内敛,叫人觉得很安稳。一双粗糙的大手,手背上的筋很有力,他一定是个很有力气的人。
郭绍说话的声音很低沉稳定,口气温和:“孟家之前,不是还有个前蜀?这才几十年,前蜀亡了,蜀地子民不同样好好的。周朝人不是异族,咱们只是收复失地,壮大‘中国’实力,以御外辱。”他的露出了毫不做作笑容,“当然对于蜀国皇室来说,日子恐怕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你会放过皇……他么?”花蕊夫人小心问道。
郭绍道:“只要蜀国主承认失败,不要煽动军民,朝廷应该会主动拉拢他以稳定民心。所以夫人放心罢。”
花蕊夫人松了一口气:“郭大帅会怎么对待成都府和皇城的人?”
“我刚才正在琢磨这事儿,似乎挺麻烦。”郭绍笑道。
花蕊夫人瞟了一眼桌案上的纸,上面鬼画符一样写着十分潦草的字迹。
……郭绍又道:“无论怎样,和妇人没关系,也不会让你们来为蜀国的战败受罪。”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首很有名的诗来,心下产生一种恶作剧的心态,因为就是这个花蕊夫人写的诗,不过她应该还没写出来……如果她提前看到自己的诗是什么反应?郭绍没顾得上多想,兴致勃勃地吟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不料完全没有发生郭绍想象中的反应,花蕊夫人脸色顿时变了,恼怒之色刹那间浮上脸颊,嗔道:“郭将军,胜败已定,你可以杀人,但不能这样辱人!”
“我怎么辱了?”郭绍愣道。
花蕊夫人道:“我们这些妇人,在宫廷里锦衣玉食,没有对国家有半点好处。但蜀国的男儿,在青泥岭、在兴州、在剑门关、在三峡、在夔州浴血奋战!每一寸故土都流了将士们的血。是,我们战败了、败得很惨,有很多原因致使蜀国军力疲弱,但这不能怪将士。就是成都府被兵临城下了,侯将军仍然以必死之心保卫成都……”
她声音哽咽道:“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死后,将士的英灵会变成成都的牡丹,我……”
“侯茂么,他没死。”郭绍沉吟道。他忽然觉得有点思维混乱,但理解了花蕊夫人的心情,急忙道,“我不是有心的,这首诗我从别人抄来,就是开个玩笑。确实没想那么多……我一个武将会作什么诗?”
郭绍慢慢理清了其中的关系:嘲笑蜀国人不是男儿,这本身就是一种以征服者为立场的人才能有的思维;如果蜀国人自己这么说就不太合理了。特别花蕊夫人刚才的一番话表现出来的心思,更不可能出自她之手。
他恍然大悟,心道:难道这首诗是伪作?
难怪文采以香艳、清丽为风格的花蕊夫人,突然有这么一首风格遣词都大不相同的诗,特别突兀奇怪……最怪的不是风格,是格律。花蕊夫人很有文采,竟然写出一首完全不合格律胡闹的打油诗?
其中玄虚乍看是醒悟不透,但一琢磨……这本身就只有宋人才可能有的心态,所以“宋灭蜀”后出现一系列治理问题,导致后方叛乱四起。理念和用心就注定了的事,他们起初根本就没把蜀人当做自己人。(后周攻占淮南,也没那么得意洋洋。)
郭绍不得不质疑:这首诗是假借花蕊夫人之名的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