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愤怒之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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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蒂达被瓢泼的雨声吵醒,窗外不时闪过雷电,将夜变成瞬间的白昼。她觉得有些害怕,所幸布娃娃熊安静地躺在枕头旁,纽扣做成的黑眼珠,针线缝成的笑嘴,仿佛正无声地对她安慰着什么。

姑娘仍然觉得倦怠,她搓了搓脸,听到楼下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声音越来越大,几近争吵。

她穿着蕾丝边的小睡裙,溜下床,偷偷推开卧室的门,走廊漆黑一片。

一楼的起居室很宽大,有橡木酒吧台和铺着天鹅绒的长沙发。

灯亮着。

“他必须死,妹妹,这是安诺的令谕!”说话的是舅舅,“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事,但赫本只是个人丁单薄的侯爵家族,是由安诺册封的神圣骑士,我们无法违背,甚至无法冒出一点不恭的念头。”

“哥,求你了,救救他,他正在异端审判所里受苦!”她听到妈妈在努力压抑着哭声,“他有什么错?那些学说,国外也有,他只是提出了赞同的意见。”

“但这里不是拜伦,不是葡荷,这里是神圣撒丁!直属于安诺的公国!”舅舅拔高了声音,不是恼火,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我拜托过撒丁总督殿下了,但就算是他,也无法对圣城的要求说不。”

“教廷会烧死他的!我不想他被送上火刑架!”

他是谁?是爸爸么?那个喜欢抱着她转圈,用胡子扎她的脸,结果她委屈地啼哭时,又手忙脚乱扮小丑哄她笑的爸爸。

不是说爸爸出门办事了吗?马蒂达还期待着等他回来,讨要一份漂亮的小礼物。

她疑惑地想,但九岁的孩子,无法思索这种繁复的大人问题。

马蒂达听到舅舅提起了自己的名字,不由竖起耳朵。

“还有,马蒂达,我的乖侄女儿,得送进神学院幼年班,确保有虔诚纯洁的信仰,不会重蹈覆辙。”

“噢,不,他们连我最后的希望也要夺走!”妈妈像要崩溃了似的。

“别吵醒孩子。”舅舅叹着气,“这是保护赫本家族,也是保护马蒂达唯一的方法。安诺说他被深渊的恶魔附身,否则怎会发表异端的亵渎学说,如果拒绝,那些狂热的红衣主教,能干出更令人发指的事情。他们会说马蒂达也流着一半魔鬼的血,将她也送上火刑架!”

妈妈一直在哭。那晚马蒂达回到房间后,迷迷糊糊地想着心思,直到又进入梦乡。

几天后,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宅邸的门前,仆人们将一箱箱行李送到车上。

马蒂达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她很遗憾不能带心爱的布娃娃熊一起走。

“别怕,宝贝。”妈妈紧紧搂着她,不停亲吻她的脸蛋,“你要记住,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我回来时,能见到爸爸吗?妈妈会给我做焦糖蛋挞吃吗?”

“当然,想吃多少都行,我的宝贝。”妈妈温柔地笑着,但马蒂达觉得很不安,今天的妈妈,似乎和以往不同。

是脸,一张惨白到极致的脸。如果是现在,马蒂达能察觉到,那张脸荡漾着一种生无可念即将赴死的神采。

车轮压过乡间的小路,空气中有从附近果园传来的芬芳,石榴、葡萄……马蒂达趴在车厢的椅子上,从后窗凝视着越来越远的家,红砖围墙上的常青藤和小小的白花,渐渐地模糊了。

马蒂达似乎听到了一声枪响,还有混乱的尖叫。

她突然很害怕,觉得孤单。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看到过父亲和母亲。

……

“你叫什么名字?”说话的是一位很慈祥,头上佩戴着光彩熠熠王冠的老爷爷。

“马蒂达,马蒂达·米拉凯斯。”

“被魔鬼蒙蔽的孩子啊,已经没米拉凯斯这个人了,你以后应该叫马蒂达·赫本。”

※※※※

乡村时起比伏的鸡鸣声,唤醒了淡雾笼罩下的破晓熹微,晨风吹拂,渐渐逐去了白蒙蒙的薄雾,穹苍越来越亮,透着微弱光芒的黑蓝、紫蓝,直到明亮的蔚蓝。

树林和草丛的叶子上,微微滚动着夜间形成的露珠,这些点点的水团,折射着光,显得晶莹剔透。

马蒂达嘴唇颤抖着,从回忆的梦境中清醒,她望了望窗外,正处于黎明时分,天要亮了。

小艾茜还在熟睡,一人占据着大半个枕头,马蒂达看着她红润的脸,发了一阵子呆。

她已经在这座朴实的小村子,生活了一个多月。

她很尊敬那位神甫,这个不起眼的老人身上,有一种神圣的力量,让人平静。

“以他的高尚品德,担任安诺的红衣大主教也不为过。”马蒂达想。

当想到教廷时,姑娘的心又乱了。

终于有次,她问神甫,“阁下,究竟什么是信仰。”

虔诚的祈祷?狂信的膜拜?

“我担当不起阁下这个称呼,唉,你叫我爷爷就可以了。”老神甫回答,“信仰是种心灵的慰藉,是种无私的爱,人是苦难的,他们需要关怀,需要安慰。”

“那……爷爷”,马蒂达的声音很轻,“仇恨和愤怒呢?比如你爱过一个人,一种事物,曾将它当成人生的全部,但你突然发现,它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曾背叛过你,对你恶意相向。你会怎么样?”

“仇恨是种恶德,是玷污清水中污垢。但我也不赞同历来顺受,每个人都应该自由幸福地活着,头顶都应当是蔚蓝的穹苍,如果有什么非要挡住属于自己的天空,那么,得反抗到底,不过得记住,你打倒它了,就应该放过它,不是狠狠地不停践踏,宽容和怜悯,不是件坏事。”老神甫笑了笑,朝姑娘眨眨眼眸,“别说出去了,这并不完全符合教义,只是一个老人,在漫长人生中的经验之谈。其实,人都应该懂得放下,放下愤怒,放下仇恨,放下欲望,同时也放下了背负的苦难。”

……

苦难的人生继续着。

四月二十九号,费都市区内发生了一件事,虽然在大人物眼中,这只是地区性的小小混乱,但此时无人能知,它代表着一场阴谋的序幕。

在这天午后,巡警厅的新闻发布会上,数名司法界的高官和四十多位报刊的记者编辑,正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巡警厅那场命名为“海湾风暴”的缉私扫荡行动的总结报告。

主持人是莱姆·库克斯探长,他庄重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这次为期半月的扫荡,完美地打击了黄金角海湾日益猖獗的非法走私,缴获了近百万的赃物。”

鼓掌声。

“指挥海湾走私的大头目,一个绰号为巨拳的通缉犯,据查,已经死于帮派的内讧中。从各类情报,我们分析出走私集团已经在功能性上遭遇覆灭。”

鼓掌声。

斯隆总巡佐坐在一旁,嘴角挂着一丝隐蔽的冷笑,莱姆探长这次虽然大获成功,但已无形中得罪了许多与黑帮有利益往来的高层,他们已经私下决定,不久后彻底将莱姆探长踢出司法界,让他提前退休。

“好了,现在是媒体的自由提问时间,而且本厅准备了详细的资料,诸位能随意向会场的工作人员索取阅读。”

尖叫声。

记者席最后排的某张座位,一个脖子上挂着证件的男人,似乎无意中将没有掐熄的烟蒂扔到了地上,顿时点燃了地毯,火苗迅速地蔓延,腾腾浓烟弥散于整个会场。

“诸位,请保持镇静!”现场的巡警一边找器械灭火,一边尽量维护着秩序,“请不要惊慌,出了点小问题,很快能……”

两声枪响。

会场彻底混乱了,人们相互推搡拥挤,想从出口逃出去。烟雾和人流挡住了巡警们的视线,他们一时间无法查明,是谁开的枪,也难以阻止人群的逃亡。

灭火器喷出泡沫,迅速地消灭了火灾,有人捂住嘴,在前台,莱姆·库克斯探长痛苦地倒在地上,他中弹了。

一柄黑色的手枪放在记者席的椅子上,下面压着一张用红笔写的纸条:“警察必须付出代价!”有眼尖的瞟到,纸条上的内容很快流传开来。

站在安全地段的记者们,目睹了事件发生的所有经过,他们同时拟好了明日头版的标题:《费都的明星探长,遭遇黑帮报复》。

马车迅速将探长送往附近的医院,记者们追着跟了过去,没人再理会这场还未结束的新闻发布会。

当晚,他们从主治医生的嘴里,得到了令人安心的消息,“枪口并不深,而且也没命中要害,只要大半个月的调养,他能顺利地康复。”

头版的副标题也拟好了:《天佑英雄!》

欢呼声。

巡警厅很快查明,会场新换上的地毯里,掺杂了一种能助燃生烟的植物纤维,他们正在向昨天打扫过该会场的清洁工人调查口供,但没有收获。

同时,巡警们发现在参加新闻发布会上,有一个来自《晨风周报》的小报记者在事后立即离开会所,不知去向。

市政府管理文化媒体机构的部门回复说,“经过调查,海湾地区并没有《晨风周报》这份报刊,那名记者所出示的证件均为伪造……”

……

“为什么你要保护那个叫库克斯的探长?”灰眼姑娘问。

“你看出来了?”

“噢,这般轻描淡写的枪袭,除了能让对方暂时远离风暴的漩涡,还能让他一时间获得绝好的口碑。”劳薇塔指着一叠报纸说,“几乎所有的报纸,都用头版描叙了探长的丰功伟绩,他现在可是费都市民心目中无畏黑帮暴力的大英雄。”

福兰轻轻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