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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是一个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注定有争议的问题,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很难达到纯粹的境界……这其中自然包括眼前这个属于公孙珣的时代。
那么刘备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想来,绝大多数路人都会说刘备是个有野心的枭雄。
毕竟,从很早之前那个对着家门口大桑树发表惊世骇俗言论的失怙少年;到离开舒适区,毅然决然主动参与到时代浪潮的讨董先锋;最后到坐断淮南,全盛时期兼握两淮与半个江东地区还有整个徐州的卧淮之龙……从这个时代的宏观角度来看,他几乎是公孙珣道路上董卓、袁绍、曹操之后的必然而然的那个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挡道之人。
如此之人,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个枭雄了。
而具体到与刘备有过接触的下属、朋友,恐怕还会觉得这是一个能得人的人,他真的是能够做到礼贤下士、宽宏有度,是那种让人愿意为之赴死的人。
当然了,也有一些人,因为立场缘故,会觉得刘备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是一个为了个人野心,屡屡和与他有大恩的公孙珣作对的无耻之徒,这种人早该去死了!
如果再进一步,诸如今日就在其人对面的旧友吕范、韩当,恐怕还会得出‘游侠作风’、‘感情用事’、‘不分主次’、‘生死无忌’之类的结论。
不过,如果让跟刘备关系最紧密的一个人,也就是从十几年前便追随刘备的张飞来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会更简单一些,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刘备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他们都是燕地游侠。
只不过刘备是个有想法的游侠头子,而他张飞,却只是个平平无奇、冲锋在前的寻常游侠罢了。
邓县与朝阳县之间,淯水沿岸,是一片被河流分为数块的平原地带,土地肥沃,乱前户口密集,素来为南阳精华所在,而因为地理原因,此处却发生过很多经典的战役。且不提那些远古之事,只说数年前,江东猛虎孙坚便在此地连战连捷、威震华夏,打的袁术彻底崩溃,打的刘表落花流水,使后者从此几乎不敢北视。
而其人在全胜之后的诡异身死,更是直接影响到了天下大局,并为此地渲染出了某种传奇色彩。
据说,孙文台是起了野心,而被蔡阳的世祖光武之灵厌弃,所以死于当场。而此番公孙珣没有亲至南阳,据江夏传言,也是畏惧了光武的缘故。
回到眼前,即便是抛开那些神怪传说,自从刘备出邓县向北,燕军匆匆出朝阳向南以后,整个战场也都弥漫着一种怪异气氛……因为刘备军的决绝之态跟双方实力上的巨大差距实在是太不搭了,但偏偏怎么想怎么觉得没问题。
首先,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刘备会投降吗?
这个问题,不要说那些徐州降人,便是那些凉州来的人也都明白,刘玄德怎么可能投降?投降了还叫感情用事、生死无忌?投降了他对得起那些死在官渡的心腹?投降了他这最后一年的努力,乃至于他离开公孙珣的这近十年的努力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笑话?
人活着是要寻求价值的……不能因为公孙珣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就不去争取,曹操、刘备、甚至崔琰这些人,大略都是如此。
一句话,真要降,早就降了。
而既然不能降,那自然就要死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备还是很感激江夏小天子的,因为汉室能给他一个看起来有价值的,实际上可能更有价值的死法。
所以这一战,一开始就充斥着一种决死自杀的悲壮气氛!
面对如此情形,兵力占据绝对优势,铺满了淯水两岸的燕军上下,自然会有一种略显浮躁的复杂心理……凉州、汉中诸将跃跃欲试,这些几百年来都处于天下边缘的人试图从这场必胜之战中取得一个大功,然后顺着贾相在位时期的红利让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跃升为主流;相对应的,徐州诸将则显得有些逃避和羞愤,他们当然也想立功,不然也不至于老老实实至此,但面对刘备,哪怕后者只做了他们不到一两年的主上,背主的羞耻心态也还是有的,陈群就更不必说了;至于司马懿与韩福倒是从容一些,可紧随其后亲自压阵的吕范韩当等大员却又不免有些将关注点放在了刘备张飞等人的结果,以及将来南郡、江夏等后续问题上面。
一时间,燕军全军都有些把心思放在战场之外的奇怪躁动感。
三月廿六日晚,双方一日行军,相隔已不足三十里,但双方也都没有仿效孙坚连夜奔袭的心思,而是各自就地驻扎,等到第二日清晨,随着一场薄雾飘起,方才不约而同的起兵继续向前。
此时,刘备军六千人,均匀分为三部,没有任何花哨,前锋张飞、副将周黎领两千人在前,刘备、简雍提两千中军居中,李通引两千人殿后,三部各自相距两里之遥,沿着淯水西岸一路向北迎敌……而非要挂上一种说法的话,那便是一个所谓的锋矢之阵了。
相对应的,燕军稍微复杂一点,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首先,吕范听从了荀攸的建议,分出五千南阳本地屯兵给韩当,让后者一开始便带着一些方便搭建浮桥的船只、木板等物从淯水东岸早早进军,如此既方便包抄,也是以防万一便于救援的姿态。
其次,在淯水西岸,吕范将前军十一营十五部一万五千众次第排开向前,也是一条长列,而他自己则引多达五千人的中军在后督战、压阵……军阵绵延不断,前锋出营十里里了,后面的部队也都还有一半没有出寨。
很显然,这依然是一个以防万一的谨慎姿态,也算是一个极度尊重刘备、张飞的姿态,因为十一营部队已经是刘备军全军近三倍的实力了,若是对方真能以那点兵马打穿十一营,再破他中军,吕范只能说自己活该去死了。
当然了,如此姿态也有一点被贾诩铜雀台问答给逼迫的意味……谁都知道他吕子衡出任大司马、大都督是一种极高的政治礼遇,是一种来自于公孙珣的偏爱与加恩,谁也都知道是贾文和是一个‘临时工’,然而时势难料,谁能想到益州三个月就打下,然后偏偏让贾诩把握住了这种时代契机,做出了那种精彩至极的政治举措呢?
于是乎,当公孙珣再度将了结天下战乱的功绩扔给他以后,吕范是真不想出任何差错,以免贻笑大方。
上午时分,太阳刚刚东升不久,阳光便轻易从河对岸刺穿了薄雾,而半个时辰后,两军便在探马来回奔驰传递讯息的过程中直接撞在了一起。
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没有什么临阵灵机一动,就是一起沿着淯水西岸通道相向进军,然后直接在半路上相遇,并发生了交战。
然后,一个照面,兵力持平的状态下,燕军第一营的两部两千人便直接崩溃了!
战斗经历简单到极致,甚至都有些乏味——平平无奇的燕地游侠张益德以副将周黎领步兵在后,只率军中仅有的两三百劣马骑兵,亲自突杀在前,上来就直扑敌军主将大旗!而第一营主将,沓中屯田都尉谢徵谢明弦,尚未来得及拔刀,便被张益德仗着故友李进所赠的胯下黑色骏马单骑抢入身前,轻易一矛将对方挑落马下,复又砍断对方大旗!
见此情形,副将公孙续可能是初上战场,受惊之下居然失措而走,至于沓中营本身皆为沓中屯田兵马,其中多有武都羌人之流,主将战死,副将逃窜,自然也跟着失措,再加上敌军两千随后扑来,这第一营自然是瞬间全军崩殂。
整场战斗中,唯一值得一叹的只有数代寒门的谢徴,其人因为出身寒素却又勤恳任事的缘故被燕公看中,指给了五官中郎将公孙定为副,从一介降人转身成为燕国内部前途大好之人。而按照其人的谨慎与勤恳,再加上这份天大的机缘,那百十年后陈郡谢氏演变成汉之袁杨一般的门第也说不定的。
但可惜的是,门第未及发扬,谢徴就因为自己的那份天大机缘而无辜死于此处,家中只剩一个妻子与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独子谢缵……须知道,此番作战,徐州诸将倒也罢了,凉州、汉中诸将却是人人争先,要不是他谢徴是五官中郎将的人,哪里轮得到他的沓中营排序第一呢?
战事甫一开始,便轻易击溃一营,全身重甲钢盔的张益德竟然半点表示都无,甚至可能是因为胡须旺盛的缘故,周围侍从连他表情都看不清楚……而张飞既然成功,也不多言,只是一面让人回报后军,一面下令全军顺势抢夺换上了许多凉州骏马,然后不管溃兵,便继续北上迎敌。
与刘备军三部很自然的拉开了一个合理距离不同,燕军各部的间隙非常短,但这也没办法,谁让吕范持重,非得摆这种单列队形呢?
实际上,此时第一营都已经崩溃,吕范本部也才刚刚出营而已,而第二营却是很快就赶到了战场之前,并直接收拢起了溃兵。
第二营乃是徐州军序列中的一营,只一部千人,主将孔秀乃是镇东将军关羽爱将,出身泰山,只因为骨子里看不起其余徐州军序列的降将再加上其人自有功绩、后台,这才被放到第二的位置。
而孔秀早早看到前营崩溃,饶是其人算是沙场宿将,本能下令收拢溃军,却还是觉得难以理解。直到张飞旗号出现在视野内后,且当面居然有两三百骑居先而来,其人这才一面恍然大悟,顿觉理所当然,一面却又喜上心头,继而主动拍马向前,试图组织部队当面硬冲。
话说,孔秀如此姿态当然也是有原因的……他这人久随关羽,素来膺服关云长之神武,而服气关羽的人,对同为燕公口中‘万人敌’的张飞,态度却是普遍性很微妙也很极端的。
有人为此畏服张益德,有人却以为张益德名不副实,不足以与关羽相提并论。而孔秀却明显属于后者,他遥见张益德出现在视野内,一面因为对方和自家关镇东齐名而对前营的崩坏瞬间理解,一面却居然想围杀张飞,以建奇功!
第二营的单个士卒素质其实远不如第一营那些羌人,但胜在纪律性极佳,孔秀既然下令,全军即刻振作,少数骑兵在前,步卒在后,呼喊向前,而张飞见状也并无言语,只是依旧奋力引自己那两三百骑当先而来。
两军之间,第一营的溃兵简直如波浪一般,直接朝两侧翻滚而去,却是让第二轮战事极速爆发。
“张益德何在?”孔秀身形矫健,身披铁甲,手持铁矛,当先喝问。“徐州关镇东麾下别部司马孔秀在此!”
而张字大旗下,也猝然响起一声如炸雷般的回应:“张飞在此!”
孔秀闻得声音,便觉得有些心惊,却还是仗着兵多奋力向出声的方向而去,并远远窥见旗下那名黑盔黑甲黑须白面之将,然后径直冲杀过去。
双方迎面交马一合,两把铁矛几乎齐齐荡开,看似是平手模样……而孔秀身后的徐州兵马自然振奋莫名。
不过,这一合之后,张益德不急不缓,从容勒马,而孔秀却早已经暗地里惊骇欲死。
话说,其人自诩矫健,在青州时便素来连潘璋都不服,只敬关云长一人,但刚刚上来两柄铁矛相交,他虽勉力拿住架子,但其中发力的右边臂膀却已经被震到难以持矛的地步。
借着回马之势,其人赶紧在马上换手,却是准备反向一合,便即刻逃走,整兵围杀对方,静待身后援兵便是。
不过,双方再一合,这一次已经明白了对方深浅的张益德却没有再留力了,双方铁矛空中一撞,孔秀的兵器便瞬间脱手,只能俯身于马背试图逃窜。
而张飞百无聊赖,本欲看在关羽面上放过其人,却还是忍不住顺手一矛就在马上将对方插了透心凉。
可怜孔秀一方泰山骁将,未及建功立业,便也死于当场,只能说死于张飞之手,倒也不能说其人无能了。
另一边,张益德随手杀掉对方以后,也是一声叹气,但也懒得多做停顿,反而是直接引那两三百骑兵去冲杀第二营的各处兵马去了——毕竟,孔秀善于练兵,其部纪律极佳,虽然主将身死,可第二营的士卒却依然在数名曲军侯的指挥下执行军令,收拢溃兵、绞杀对面骑兵。
但是,也仅仅如此了。
等到张飞身后的周黎引步兵赶到,迎面接住第二营兵马,张益德自引骑兵扫荡各处,着重击杀军官,而随着几位曲军侯纷纷死于这位虎将矛下,出自徐州的第二营也旋即崩溃。
不过相对应的,这一次张飞所部也理所当然的遭遇到了战场上应有的减员。
而且,好不容易击溃第二营,张飞部来不及喘气,便看到北面烟尘滚滚,居然是出自凉州序列的第三营已经急速支援到位,为首者,赫然是凉州天水名门出身的姜叙。
张益德难得冷笑一声,复又回头吩咐周黎:“我自向前,劳烦周司马在后为我兜住全局。”
言罢,不等周黎答应,张益德便一声怒吼,声震于野,随后纵马向前,驱赶败兵直取第三营而去。
“应该开始了。”
依旧缺少人烟的河南地,洛阳城外白马寺,春末夏初之雨正纷纷,而燕公公孙珣正在寺内一间房舍内与王象、一个和尚,三人一起打动物牌,身侧只有马岱扶刀肃立,而牌到中局,其人却是忽然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之语。
“殿下所言何事?”王象是公认的‘哑巴’,和尚朱八戒却不是,其人既然不解,自然发问。
“孤在说南阳战事。”公孙珣一边看牌一边不以为意道。“按照前几日前线快马传来的战事简报,交战不是昨日便是今日了。”
朱八戒一时叹气,居然没有及时出牌。
“八戒和尚这是何意啊?”公孙珣见状不免蹙眉以对。“感时伤怀吗?还是想劝孤少做杀孽?和尚应该知道,我对天下人承诺过,不会听和尚、道士、巫师之流在大事上的言语的,更不会信你的鬼神之论。”
和尚本是梵语师长的音译,以前只有传道番僧在白马寺和五台山的时候,自然都是‘和尚’,后来朱八戒剃度出家,也稀里糊涂成了天下第一个汉人和尚。
“小僧不敢妄谈国事。”朱八戒小心打出牌去,然后无奈答道。“今日殿下来白马寺,上来便诏告寺内,不许再私自剃度,小僧也无言语……只是着实怜惜那些战场无辜丧命之人!其实,若非天下煎灼,战事连结,人人皆有避世之心,之前数十年我教信众又何至于变得如此之众呢?”
“信众的事情和尚也莫要提。”公孙珣冷冷对道。“我让你准备好,出面安抚秋后迁移过来的徐州信众,你便安抚……说这么多干吗?”
朱八戒欲言又止,只能低头继续出牌,而一轮牌出过,再到朱和尚身前,其人还是忍耐不住:“殿下,小僧冒昧,襄阳、江夏真不能招降吗?为何一定要打打杀杀呢?小僧非是有意干涉军政之事,但若能劝降,使万千百人免遭战祸,燕公便是杀了小僧又何妨?”
“和尚啊和尚!”
公孙珣忽然推倒身前动物牌,然后一声叹气。“你这便是无知之言了……你莫非以为真此战可免吗?又或者以为这天下间的战事,真的只是上位者无视苍生庶民所致?有些的确如此,有些是真的免不了的。”
朱八戒和王象一起肃然站立,以示请罪。
“都坐。”公孙珣自然不耐这个。“和尚,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今日又是在故地私下相对,且公务已了,倒也不算违诺,孤跟你说实话吧……南阳这一战,必不可少,而且不是孤和刘玄德能定的,因为南阳一战,根本就不是孤和玄德之间的战事。”
朱八戒在座中双手合十,俯首以对,露出了满头发碴的脑袋,以示恭听。
“燕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必然要覆汉,而江夏尚存,不服我的人也必然要聚集于江汉。这个时候,击破襄阳这个世族豪强最后的根基,攻破江夏这个汉室最后的基业,乃是我燕国立鼎必经之事……没有刘玄德,怕是刘表也躲不过去,便是刘表跑了,还会有蔡瑁、蒯良奋力在襄阳扼守。总是会有人借着汉室的名义,聚集燕国的反对者,奋力一为的。”
言至此处,不待朱八戒表示受教,淅沥沥的雨水之中,公孙珣难得一声叹气:“其实,之前的曹孟德也好,如今的刘玄德也罢,我都是很感激的,尤其是玄德,若非其人今日之举,真要是围刘表于襄阳城下,以襄阳城的险要和坚固,天知道还要多死多少人。而他如今主动离城野战,几乎是在存心助我一般!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不是你们佛家言语吗?玄德大概便是用这番言语说服益德的吧?”
“殿下的意思小僧领会了,但四十二章经俱无此佛言!”朱八戒赶紧肃容回复。
“今日便有了……加上!”
春雷滚过,雨水更甚,白马寺内外寂静无声,而朱八戒与公孙珣同时欲言又止。
而数百里外,阳光普照之下,张飞面无表情,从容杀姜叙于马下,继而浑身浴血,率只剩不足两百的骑士继续向北而去。
……
“八年,三月,帝使太尉刘表出西陵西北二十里遥祭太庙。”——《后汉书》·孝献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