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十六章 道德几时曾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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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狗欺人太甚!”
随着一声脆响,房舍中一个满是热汤的陶罐被人一脚踹碎在地,热腾腾的水汽立即从地上蒸腾了起来。
这里是洛阳北面黄河畔的小平津,时间是腊月二十的正午,而踹碎陶罐之人,赫然是一身锦衣,头戴鹖冠的洛阳北面骑督吕布吕奉先。
很显然,这位在不久前封了候、成了中郎将的并州名将,此时心情并不太好。
“君侯何必与这些人置气?他们不过是羡慕将军得相国重用,尤其是难得封侯,这可是自相国秉政后军中头一份!所以妄自酸涩罢了。”随着吕布回到舍中的数人中,官阶最高的只是一名曲军侯,其人唤做黄渊字潜九,乃是并州西河郡出身的骁武之士,之前吕布刚做到校尉时他便带着几十号并州游侠前来投奔,如今自然算是吕布麾下仅次于小舅子魏续那几人之外的心腹之人,此时自然义不容辞,赶紧来劝。
做了中郎将,凑凑合合变成将军,又封了候,凑凑合合的变成了君侯,饶是吕布心情不佳,可此时听到这个称呼和劝解,也多少是有些解气了。
“我非是不知道这些人的成色。”吕布折身坐到舍中带有地龙的榻上,然后连连摇头。“也非是不知道他们是心存妒忌……可是潜九啊,这些人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君侯这是何意?”黄渊一时不解。“不就是胡轸那厮觉得小平津这里有贾诩这个西凉名士出身的地主在此,不好劫掠,所以借着袁绍本部大军在东面面,然后强行分兵带人去了富庶的五社津吗?些许财货,让与他们便是,相国从来不吝于赏赐的。”
“我说的不是财货。”吕布一声叹气,复又从榻上拎起一只弓来,然后微微抚摸着弓弦言道。“而是战功……”
黄渊依旧满目不解。
“你们都是一些厮杀汉,见识少,自然不知道。”吕布见状倒是有些感慨。“而我就不同了,弱冠便认识了卫将军,又听他的劝抓住机会拜了蔡师,然后一出仕便是州中从事……故此,我早早便有所醒悟,这天下间,有美女如云,有财宝无数,如果只盯着这些东西去抢去争的话,反而如那些乡野中的猴子一般,得小失大!”
“那该如何呢?”
“这个道理我也是在征伐黄巾时醒悟到的。”吕布渐渐肃容而叹。“若你能居的高位,便可让天下间的美人、财富俱往你身上聚拢;而若你居的更高位,便有更多的美人、财货自然而然到你手中;可若是有庸才居于你上,你便反而要得不到本该归你的事物……所以说,大丈夫生于世间,决不能郁郁居于人下!这也是我平生只服相国与卫将军的缘故,无论如何,这二人对有功之人,都是不吝赏赐的!”
自黄渊以下,舍中几人多有领悟。
“这一次,我因为胡轸那厮要分兵去什么五社津而大怒,不是担忧被他抢了五社津的财货,而是忧虑一旦分兵,我只有骑兵五千,且又天寒地冻,根本不能过河建功立业!”言至此处,吕布却又再度气愤难平起来。“换做别处,我早已经宰了此人以正军威!可偏偏胡轸是西凉人,与相国是乡人……相国处事公平……可如今洛阳的局面,我们并州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擅自处置凉州人的,真要是杀了他,即便相国宽宏,其他西凉诸将也要视我为仇眦!所以只能任由这厮引兵东去五社津!”
“怪不得君侯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黄渊也是一声叹息。
“本想年前打一个胜仗,让相国见识一下我的武略,却不想遇到这种人?!”吕布半是气怒,半是沮丧,却是挥手将人赶出。“去让人置办一些酒菜来,再找魏司马他们过来,咱们几个并州乡人一起喝上一杯。”
黄渊不敢怠慢,即刻领出门置酒去了。
而其人刚一踏出门外,却闻得身后弓弦振动连连,也是不由加快了脚步。
话说,这黄渊追随吕布日久,如何不知道这是这位‘君侯’坐在榻上引弓复又放空,以作排遣,又如何不知道这是这位‘君侯’心情压抑至极的表现?
世之虓虎,若不能长啸,便只好磨爪了。
且不提吕布是要拉弓还是弹琴,这边黄渊既然出来,便让身后几人去置办酒菜,自己亲自去请魏续等人……然而,黄潜九万万没想到,其中一人,刚刚和伙伴分开不久,就转入到了小平津另一处房舍中,然后面见了一位便是吕布都要心存忌惮的人物。
没错,此人正是小平津都尉,贾诩贾文和。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孟津、小平津、五社津,三津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却都不是简单的渡口,而贾文和也不是个被董相国弃置,然后扔出来看渡口的落魄之人。
实际上,作为洛阳直面河北的三大通道所在,这洛北三处渡口向来是有军寨、有船只、有民夫、有居民、有官吏、有商户的一等一所在,算是关卡、城市、商区的结合体。
哪怕是在河南这种地界,从来也都是最富庶,最要紧的几处地方之一。
那么回到贾文和身上,要知道,人家贾诩是西凉人,又有‘武略’,所以其实非常得董卓信任和重用。
此番和关东联军对垒,董相国和他的心腹谋士们早早的便猜到了对方的策略,也就是要三面围住洛阳七处渡口、关卡以压迫洛中,逼洛中自溃……所以,相对应的,董仲颖便也将自己手下或出众或可信之人纷纷派往洛阳各处关卡,以做应对!
如善战的徐荣很早被派往轘辕关驻扎,又如董卓心腹侍卫首领华雄刚刚被派往了虎牢关去防守,也如贾诩在徐荣之后、华雄之前被委任为了小平津都尉。
汉制,小平津属于洛阳八关之一,专门设有比两千石的都尉,且此职务向来属于禁军编制;而董卓此人虽然说重视兵权大于一切,此番却也是专门给贾诩三千人马;至于洛阳北面三津所面对的敌人,更是关东联军首脑,盘踞在河内的袁本初……如此安排,真不能说董卓没有重用贾文和,也真不能说贾文和不是西凉军的中坚人物。
除此之外,当年公孙珣率先‘发掘’贾诩于太尉掾属,往征关中时更是无计不问此人……此事别人不知道,可洛阳和关西那些当兵的要是不知道,才叫见鬼了。
所以说,这种人,你要是非把此人当成一个看码头的文官,那就叫有眼不识泰山!
甚至,这次胡轸闹分兵,根本缘由正是贾诩坚决不许此处兵马擅自劫掠本地百姓,抢夺妇女,而偏偏胡轸这人又不敢真的得罪于贾都尉,这才来了个‘惹不起我躲得起’——借口袁本初屯兵在东,然后天寒地冻,大河冰封,需要防止袁绍趁机渡河,然后就拍拍屁股带着自己的五千步兵去糟蹋五社津去了。
对此,吕布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而贾文和却似乎称不上有多愤怒……因为他知道,以自己在西凉军中的名声和权力,只能勉强保住一个小平津,管不了更多。
“吕将军是这么说的吗?”贾文和听完来人汇报以后依旧面色不变。“我知道了,你去置办酒菜吧!”
那人当即叩首而走,而房中也转眼间再度冷冷清清,俨然又只剩下房主一人了。
眼见着对方离去,贾诩面色不喜不怒,只是枯坐榻上思索片刻,然后却又起身来到房中暖炉旁,从上面的吊着的陶罐中取了一碗热姜汤……其人也不去暖榻之上,也不坐下来,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不顾仪表,兀自低头小口喝汤不止,宛如当日在太尉府为太尉兵曹掾时那般形状。
话说,整个小平津,从上到下都能在冬日喝的上姜汤,这正是贾诩的功劳。他来到此处上任以后,和别处的武夫滥杀滥取,将辖区百姓当做牛羊不同,其人只动用权力做过两件出格的事情。
一次是将此地商栈中商人逃走时遗留的财货不告而取,然后用这些东西跟周围各处换取了大量的布匹、药物,以及……生姜;另一次,却是以修筑军营、整修防务为名,大肆发动徭役,逼迫本地士民去周围伐木取柴……为此,本地人其实对他多有怨气。
然而,随着冬日来到后半段,军事对峙的局面忽然形成,到处都是兵马,谁也不敢出门,交通更是全然断绝,洛阳周边,尤其是军事要地周围的百姓多有冻馁之事。唯独小平津这里,非但有柴薪供给,甚至你如果愿意为军中做活,还有布匹作为工酬发下来,甚至还有吏员每日大锅烧制姜汤,无偿分发渡口各处,从官到吏,从军到民,一视同仁。
到了这个时候,本地百姓复又赞誉齐至,而贾诩却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死人脸。
小口慢咽,连着喝完了三碗姜汤,身着普通布衣,内里罩着一个皮袍子的贾文和毫无形象的用袖子抹了把嘴,却忽然离开了温暖的房舍,向寒风刺骨的舍外走去。
片刻之后,其人更是来到了热闹非凡的吕布舍外……舍前侍从赶紧回报,惊得吕奉先匆匆率众出迎。
二人稍微寒暄半句,便一起入舍,不过甫一踏入吕布的房舍内,贾诩便忽然驻足:“虎威中郎将真是好兴致!”
舍中酒菜狼藉,立在门内的吕布也是一时尴尬。
不过,其人大概因为上午的事情,外加此时喝了不少酒的缘故,所以多少有些脾气外露:“贾都尉管的这么宽,为何不见你约束住胡校尉擅自分兵?反而来指责我喝酒?天寒地冻,我又只有五千不方便过河的骑兵,不在此处喝酒,还能如何?”
“当然是要建功立业,以成大事!”贾诩长身拢手,面色不改,身形不动。
吕布闻言,不由仰头大笑,酒气直震屋瓦,而笑完之后,其人方才冷这脸应声:“贾都尉莫非是在开玩笑?我不是都说了吗,我只有五千骑兵,而如今大河封冻,若是强过,只怕到了对岸就已经摔废了两千匹马……还建功立业?!贾都尉若是无聊,自可以去煮姜汤,何必来消遣我?!”
“可以用麻布裹住马蹄,到对岸再放开。”贾诩不急不缓,不气不怒。“这样骑兵便可以轻松过河了。”
吕奉先陡然怔住。
“胡轸此人,空有蛮勇而无智力,而即便是蛮勇也不及虎威中郎将的万一。”贾诩立在门槛之内,继续从容言道。“而此战,也用不着步兵,所以其人今日上午引兵而走乃是我专门施计撵走的……是我故意用他来做疑兵。”
一时间,吕布有些发懵,却又有些期待,而片刻之后,随着他稍作思索后,却还是不由蹙眉:“贾都尉还是莫要戏弄我为好,对面河内两支兵马,王匡引一万两千人在我们对面,袁本初则引三万众在五社津更东十里处……而胡轸既然走了,即便是你我合力也不过五千骑兵,三千步卒,又如何能战呢?打王匡都一定打得过,何况袁本初随时能派援军来攻!”
“虎威中郎将知道卫将军是怎么平定的辽西乌桓吗?”贾诩依旧正色,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大致上还是略有耳闻的,我听说是趁着下雨,河水上涨之前,越过河去,跟着对方撤军路线,然后……”
“哪有这么多话?”贾诩直接打断了对方。“说到底,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八个字而已!自古以来,多少次以少胜多,都是因这八字而起!”
吕布也严肃了起来,其人粗重呼吸中酒气四溢:“贾都尉是卫将军都称赞的天下智者,还请你指教一二!”
“我有计策,你有胆略吗?”贾诩拢着袖子,终于看了对方一眼,这是他入屋后第一次去看吕布,不过,却是侧身轻瞥。
吕布怒极反笑:“我视河内诸贼为插标卖首之匹夫!贾君何故小觑于我?!”
“那就好办了。”贾诩终于转过身来正对着吕布说话了。“此策简单,今日上午,胡轸已经引五千兵大摇大摆,往下游五社津而去了,那明日上午,我便带着自己的三千步卒,还有本地民夫、壮丁,浩浩荡荡,装作一支大军往上游孟津而去……至于将军,只要在营中偃旗息鼓,潜伏到明日天黑,便可以用麻布裹住马蹄,过河去破小平津当面之寨了;破寨后,点起一把火,不要管身后,直接往下游而去,去击破第一波迎面之敌;而若还有余力,便可以一路杀到袁绍大营处再放一把火;第二把火起后,还是不要恋战,直接再折身往上游而来,再破当面之敌……如此,将军便可以得胜归来,威震三津了!”
身后一众被堵在门外的军中将佐早已经被冻的瑟瑟发抖,而吕布却依旧茫茫然不明所以。
……
“董卓之入洛阳,诩以太尉掾为平津都尉。时卓一朝握权,强暴无止,有侍违度,御史奏上,卓即锤杀,复曰:‘吾相国也,贵无上,虽吾犬不得彼辈扰也!’凉州各部,遂无尺度,言不合,辄取人首;路见色,辄夺人妇,军中日见骄横。独诩与同郡段煨,克己有德,守土安民。时天寒,民间冻馁无数,诩乃尽出赏赐、家资,购姜为汤,活人无数……至于今日,河南尤称姜为贾。”——《典略》·燕·裴松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