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十六章 李广无功缘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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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战!”
公孙珣与董卓、皇甫嵩一起返回到汉军军营之中,尚未落座,立在帐中的前将军董仲颖便换了一张面孔,然后开门见山。“贼军各怀鬼胎,可一战而破!”
“不错。”经此一事,便是之前一直不支持速战的皇甫嵩都改变了态度,如今其人一脸不屑。“老夫今日也算看明白了,彼辈皆竖夫,便是韩文约也无雄天下之意,不过是打着诛宦旗号,求割据一方,暂且安乐而已。”
竖夫,大概要比竖子高级一点,但也仅仅是高级一点,而能让皇甫嵩这么沉稳的人公开嘲讽辱骂,可见对面那些人也确实就是个竖夫的格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不急不缓,微微颔首,复又失笑看向了贾诩。“怪不得文和当日会离家避祸,也怪不得阎忠宁可自戕也不从他们……这些人除了割据、混战,又能给凉州带来什么?凉州事终究还是要归于天下事的,换言之,只有重归中枢辖制一条路。”
三位将军在前,贾诩只是微微点头,并未插嘴。
而三将继续讨论了一番,相互交流了一些具体情报,却是愈发笃定了对面的离心离德与各种不堪之处。
首先,正如董卓、皇甫嵩说的那般,凉州叛军经历了数年的反复,早就不是当初因为凉州老百姓活不下去,中上层又屡遭歧视,从而愤然而起的那个局面了……数年的军事战斗以及复杂的内部兼并过程,已经使得叛军领导层迅速堕落腐化了。
这种腐化不是叛军个别首领的道德所决定的,实际上据众人今日观察,韩遂还是有些水平、城府与策略的,马腾本人也还保持着基本的朴素道德作风……说到底,这是一种整体制度上的腐化,上面哄着下面,下面捧着上面,大家各有地盘,各有各的想法,无人能作出真正的决断,无人能真正的左右局势,整个叛军组织,宛如一头失去理智的多头怪物,只能凭本能行动!
至于说此番叛军大举出凉州入关中,其实也正应到了这个问题上。
须知道,如今叛军主要五股势力。
其中,王国持有汉阳郡,韩遂据有金城郡、武威郡,李相如本是陇西太守,黄衍本就是酒泉太守,唯独一个马腾,本身是扶风人,却久居陇西,然后以耿鄙司马的身份持汉阳兵反叛……那么如何安置马腾就是个大问题!
大联合状态下,兼并是不好兼并的,因为会人人自危。
而且再说了,马腾也不是吃素的,且不说他本身就带着州中精锐部队反叛,其父在陇西为吏时更是因为家贫无奈娶了羌女(马腾亲母),甚至据说马腾目前长子马超的生母也是羌人,所以很得陇西羌人部族的拥护……这种实力派,兼并起来怕是要崩坏牙的。
而要给他地盘呢?
是李相如会同意对方回陇西联合当地羌族,还是王国愿意对方领着一支精锐部队留在汉阳?
故此,思前想后,众人却是干脆建议马腾回他的祖籍,关中扶风,也就是眼下这个战场所在。
当然了,这个情况只是决定了叛军各部的战意,马腾是特别主战,他确实想有一块地盘;李相如和王国次之,他们确实想把马腾撵出来;而韩遂和黄衍最是敷衍。再加上所有人都想保存实力,这才导致陈仓久攻不下。
但是,偏偏他们又不能撤军……因为没有战果,手下那些兵头子不许他们撤军!
凉州很穷的,关中很富有,大家出来一趟不容易,而且这么强的兵力聚集在此,到底怕谁啊?总不能浪费了那么多粮草,最后却空手而还吧?
也就是在这些人扯皮僵持之时,公孙珣忽然提汉军五万,来到了他们跟前。
三将议定,都觉得此战可行,皇甫嵩与董卓便也不再于军务上多说什么……毕竟,如今军权在公孙珣手中,他们手中不过是一万步卒,也就懒得多言什么。反正到时候,估计也就是一道军令下来让他们所部跟在骑兵后面攻城拔寨而已,二将俱是宿将,如何会误事?
实际上,三将随意坐在帐中,倒是继续了白日间的那些闲散话题。
“其实想想,若非是南容献身,这一仗未必如此轻松。”皇甫嵩忽然感慨言道。
众人多默然,便是董卓也无话可说……须知道,傅南容殉国,不仅仅是他一人之死这么简单,这是因为傅氏本是北地郡郡望所在,其人如此激烈,也使得傅氏的态度无可更改。所以,叛军虽然名义上统一了凉州,却根本无法有效控制北地。
开战前,那一两万所谓离开叛军北归的杂胡,其实便是北地郡和隔壁并州西河所在羌人、匈奴人了……没有一个真正有威望之人领头,昔日北地太守皇甫嵩又到了对面,他们自然要北归避战。
而反过来说,若是傅燮当日真的骨头一软,今日当面的,怕就真是实打实的十万大军了。
“此战,必以贼血,飨傅南容之魂,亦飨阎叔德之烈。”公孙珣半晌,也只能如此言道。
众人纷纷颔首,刚要再说,却忽然又有义从打扮之人匆忙入内,其人疲惫不堪,俨然远行而来,甫一入帐便跪地奉上了一封书信。
公孙珣接过信来,与韩当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亲自带人去后帐安歇,然后等人离开后却居然看都不看,便将来信塞入了靴子里。
董卓冷眼旁观,一时嗤笑:“文琪不便在我们面前打开吗?之前盖元固携你亲卫自长安同来,你就匆匆下定决心开战,今日又有亲卫辛苦送信,你也不看……莫非以为我董卓居然是和对面的叛贼一样,见到有人从洛中送信来便心生疑虑吗?”
坐在下面的盖勋神色如常,毫无动摇。
而公孙珣也当即摇头:“彼辈嫌隙自生,白日间那封书信不过是区区小道,聊以锦上添花,并无大用。至于董公说的此信,其实并非洛中事,乃是从幽州快马送来的私信,之前元固兄所携者乃是我家中夫人遣人快马送来的私信,这封应该是我幕下长史以幕府名义送来的讯息……所以才晚了几日。”
说着,公孙珣便将靴子中的信取出,然后放在了自己与董卓中间的几案之上,并缓缓言道:“不过是家中又添一犬子罢了。”
董卓瞥了一眼桌上信件滴蜡封皮,然后直接拿到手来,但等到他看清封蜡下面确实是署名吕范之后,便不由哑然失笑,然后又放了回去:“焉能不信文琪……文琪若决心已定,便可即日发令,早早了断当面之敌。”
公孙珣也不去拿信,也不下令,只是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即决断的意思。
董卓、皇甫嵩二人觉得无趣,便各自带着心腹离开,而盖勋却被喊住,乃是公孙珣还记得那个送他神骏白马的羌人豪帅,专门让人挑了一匹锦缎,外加两坛好酒,让盖勋走他的路子去回礼。
众人愈发无话可说。
等到了晚间,全军一如既往在落日前用饭,然后早早刁斗严禁,巡视严密,普通军士自然是在帐中躲避春寒,兼低声闲谈,然后静待安眠。至于军中高级官吏,却是能在自己独享的帐篷里,点上烛火,稍微做些自由的事情,譬如读一读书,写一封家信之类之类的。
至于中军大帐,那自然会灯火通明,连夜不熄……公孙珣很早便有将具体军事部属交给娄圭还有自己义从中佼佼者的习惯。
大战在即,他们自然要尽量完善军事计划。
不过,大概是由于对面的破绽太多,军事计划很快便制定完毕并得到了公孙珣的认可,到了晚间不久,中军大帐居然也跟着灯火黯淡了下来,然后只有公孙珣本人歇息的后帐尚有微微火光而已。
不过有意思的是,执掌军律的军司马贾诩居然也没睡,其人今日晚间在处置了几个犯了军法的士卒之后,既没有读书,也没有写什么东西,而是枯坐在帐中,一边沉思白日情形,一边仿佛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一般。
果然,二更时分,白马义从中的一名军官,贾诩隐约记得是叫张南的,乃是幽州大族出身,忽然来请,说是君侯在帐中唤贾司马前去。
贾诩面色如常,依旧是谢过了对方的辛苦,然后方才从容随对方去往中军大帐的后帐,面见此间五万大军主帅,卫将军公孙珣。
“文和且坐。”公孙珣榻上放了一个小案,其人正在榻上伏案写着什么,见到贾诩到来,却只是随手一指,示意对方上榻来坐。“且等我写完回信。”
贾诩躬身行礼,安静侧身坐在了榻上,到底是不敢学娄圭、戏忠那二人随意脱鞋上榻。而且,其人全程目不斜视,根本没有去看公孙珣在写什么。
过了许久,公孙珣写完书信,放下笔墨,方才抬起头来,于烛火下看了看眼前之人,然后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文和,你以为可战否?”
饶是贾诩早有准备,也有些茫然失措:“将军何出此言?董公、皇甫公、盖公俱言可战,娄子伯、戏志才也早早劝战……将军自己也看的清楚,甚至今日还有离间之策与军略制定,为何还要问我?”
“事关数万人生死,总是想要多些底气的。”公孙珣见状不由失笑道。“你是我生平所见智计第一之人,你不说可战,我心里总是不安的。”
“何敢称军中智计第一?”贾诩尴尬低头。“且不说论战者未必需要智计如何,董公、皇甫公二人,一以豪气,一以威德,俱为名将。便是真说智计,军中也有娄子伯分划军略井井有条,戏志才洞察形势,皆可称一时人选……便是不说这二人,此时此刻,只这帐中,将军之才智也远胜于我。”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居然比你智计高明?”公孙珣失笑对道。
“将军洞察人心,今日抹书间韩遂实乃我生平所见绝妙之策……”
“我之前便说了,这是小道,韩遂等人自生嫌隙,有无此书他们都不会团结一致的……所谓智计高明之处,在于洞察人心与形势,然后再根据形势与对手制定最佳策略。”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这才叫真正智计。”
“若如此。”贾诩侧身坐在榻上拢手言道。“今日君侯临阵观敌虚实,也可以称之为智计高明了吧?为何一定要再问一遍属下呢?”
“因为足下确实是智计绝高之人,有你一言,我才能下定决心。”公孙珣回复的非常利索。
贾诩苦笑:“如此,便又绕回来了……我还是不懂,将军为何会看中我,只因为当日阎叔德对将军夸赞了我一次吗?”
“我也不懂……文和。”公孙珣闻言不由肃容感慨。“我对你情真意切,为何你却屡屡装聋作哑?甚至之前夺取兵权之时还对董仲颖有所暗示?我哪里不如董卓,只因为他是你凉州乡人吗?”
贾诩也顿时肃容,半晌方才应声:“人非草木,将军对我的雍容与大度,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也正是因为人非草木,无能为之时,只能以亲疏远近而有所为,层层推之……那日是我的错,但请将军明鉴,我并没有半分悖逆将军,有所不利的意思。”
说着,贾文和居然是下地躬身大拜,以作谢罪。
公孙珣摇头失笑:“起来吧,当日不追究你,今日莫非还要纠缠这事不成?坐回来,咱们接着说。”
“将军不要笑,”贾诩坐回远处,却不由叹气道。“我一个背井离乡之人,凡四十载,一半在凉州,此乃我故土所在;一半在司隶,我受汉恩,出仕宦游在彼处……这两个地方,将军固然神武,可真能有所为吗?”
“为何我不能有所为?”公孙珣收起笑意,沉默了片刻,方才反问。
“我在太尉府兵曹数年,虽然蹉跎,却能有所见识,将军的布置也自然一清二楚……幽州为根基,冀州有落子,此番将军入洛,难道不是要乱中取物,以谋冀州事,然后规大河之北,自成形势吗?”贾诩轻声反问道。“这中间,可有凉州事?可有司隶事?至于说董公……将军,如今凉州的事情,不是皇甫公便是董公,而皇甫公却已无进取之心,董公难道不是唯一之选吗?”
“但你的董公那日被我压制,却只是望吕布这一勇之夫出神,而视你这个早早提醒他之人为无物……这种人,一朝得势,真能有所为吗?”公孙珣嗤笑反问。“而且,我今日在此,难道不正是在为凉州与司隶事?你总不会因为韩遂那些竖夫是你乡人,便反而觉得我是仇眦吧?”
贾诩一时摇头:“不至于此……但将军也不必诳我,今日之战,固然能驱叛军使关中平安一时,可凉州事,哪里是一战能平的?须整顿大局,再回首为之。”
“将来我必为之。”公孙珣昂然作答。
贾诩登时摇头:“将军都要走的人了,如何还能为之?”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公孙珣不以为然道。
“若非洛阳变故,将军何至于突然改缓为急?”贾诩不以为然道。“之前盖元固与君侯信使齐至,今日又有信来……必然是要急击而走。”
“为何一定是洛阳事?”公孙珣愈发好奇。
“总不能是幽州事吧?”贾诩摊手反问。“若如此,将军早就将帅印给皇甫公了吧?哪里会有余力在这里布置决战事宜?”
“不想贾文和也有看错人的时候。”公孙珣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却是忽然将自己面前刚刚写好的书信转向推了过去。“之前盖勋与我义从到来,乃是说幽州乌桓、鲜卑作乱,隔断辽东。至于洛阳,反而一切安好,天子清醒,大将军稳妥,并无大事。”
贾诩闻言也不去看信,只是盯着身前之人怔怔发呆,俨然是难得失措。
“文和。”公孙珣摇头叹道。“时局晦涩难名,将来的事情怕是要比你想的更糟糕。你这种人,以自保为先,层层以亲疏推智计为之,固然无可质疑,但还请不要小瞧了天下人……我公孙珣固然不是什么一心为公之人,但也绝非那种因为私计而坏天下之人!幽州是我根基所在,我固然心急如焚,但若不能击败当面之地,使关中平安,又有何面目将来为天下事呢?”
贾文和欲言又止。
“也罢!”公孙珣愈发叹气道。“你有你的处世为人之法,我也有我的处世为人之道,今日便不为难你了。但请你记住,你的智计乃是天下难得的宝物,眼看天下动乱,你一计或可兴邦,一计或可乱武……凡为策,若是求自保,自然无话可说,但千万不要为私情亲疏而祸乱天下!毕竟,将来为天下事,继而为凉州事之人,不可能是你们凉州人,只能是我公孙珣!而若如此,你我再见面时,怕是有所难堪了。”
贾文和下榻躬身而拜,然后便慌乱欲走。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公孙珣在后喊住对方。“如今局势,到底可战否?”
“事到如今,君侯何必再问我?”贾诩无奈回身。
“我是为我自己问你吗?”公孙珣凛然相对。“若非是担心仓促决战,会遗祸关中士民,我何必如此小心?”
贾诩冷静了下来,片刻后,其人转身在榻前躬身行礼,拱手正色作答:“君侯!今日我在阵前看的清楚,君侯统帅之能远胜王国,用人调度之能远胜韩遂,临机决断之能远胜马腾,更兼彼辈兵不占优,士气不占优,地理不占优……所以,不要犹豫了,一战而决吧!”
公孙珣挥手示意,贾诩立即趋步后退。
而其人刚一离去,旁边却有一人从暗处侧门匆忙进入,来到榻前,烛火照的清楚,正是公孙珣心腹谋士娄圭娄子伯。
“君侯。”娄圭不顾一切,焦急询问。“不是洛阳天子病危吗?如何变成了幽州有变?”
“正是幽州有变。”公孙珣低头收起书信,然后一边取烛火滴蜡封印,一边从容答道。“之前不与你们说,怕是军心有变……”
娄圭欲言又止。
“不要说给志才,他听到这个必然自责。”公孙珣叮嘱了一声。
“喏。”娄圭无奈应声。
“还有。”公孙珣忽然又说道。“即刻传令各营,明日四更早早做饭,午前便要决战!”
娄圭拱手而退。
翌日清晨,韩遂、王国等人尚在为那封书信疑神疑鬼,中层首领尚在议论昨日对面三将风采之时,忽然间,哨骑便来报,说是汉军全营炊烟不断,俨然是要大战。但由于叛军实际上的头脑韩遂尚处嫌疑这地,这些人尚未来得及沟通妥当,是战是守,便已经到了上午时分。
而此时,哨骑匆匆,也再度慌乱来报,他们明告各路首领,汉军已经全军而出,战线连绵十五里,正大举向西而来……
叛军全军,登时上下失措!
……
“太祖与凉州叛军持於渭水,将战,不定。太祖乃夜召问诩计焉出,诩曰:‘公明胜王国,勇胜马腾,用人胜韩遂,决机胜敌全军,有此四胜而不定策者,但顾万全故也。必决其机,须臾可定也。’太祖曰:‘善。’翌日,乃并兵出,连阵十五里西向,叛军震怖。”——《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