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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草长莺飞,人心渐乱。
“渠帅!”这日早间,黄巾军后军大营主寨中,刚刚吃完早饭的程远志正在与各层‘小帅’、‘副帅’讨论军情,忽然间,一名裹着黄色头巾的普通士卒惊慌闯入。“汉兵刚刚又遣人扫荡了一轮左前营!”
大帐中,一群小帅闻言个个变色,不等程远志发话,便七嘴八舌问询起来:
“这次来的人是谁?”
“何至于此啊,大早上的也不让人安生!”
“是红脸的还是白脸的?”
“骑白马的还是杂毛马的?”
“来了几股?”
“有没有扫荡到我们中营那里?”
“左营中有不少渔阳兄弟,可曾杀了我哪个熟人?”
话说,一连串的问题之中,黄巾军本身最大的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了,这些之前还是道人、豪强、游侠、农民的人,实在是不懂军事!
开着这样事关生死的顶级军事会议,让一个小兵直接闯进来,还张口便将军情透漏出来?然后一群小帅也不理会‘渠帅’程远志,居然就能越过主帅直接在这里开小会?!
这不是说他们不尊重程远志的权威,后者可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好多年前便是广阳太平道大方渠帅了,怎么可能不尊重他?
实际上,程远志听了半晌,喊了一声后,营帐里还是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然而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程远志不一开始就喊住这些人,维持秩序呢?因为他也同样毫无军事经验与素养,他本能的觉得这样不对,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位黄巾军渠帅今年四十来岁,面色黝黑,语言粗鄙,行为也很粗鲁,看起来就像是个老农。但实际上,他家中是广阳本地很有名的豪强之家,素来有些威风的。不过,他父亲那一辈时,大概是因为威风的过了头,所以被某一任广阳太守当成政绩给打击了一次,父亲被砍了头,家产充公了一半,然后程远志兄弟三个人也全都被罚髡刑城旦,熬足了六年才开释。
等到结束了刑罚以后,程远志本想就此安生过日子的,不再学自己父亲耍什么威风。但忽然间一场大疫袭来,两个弟弟全都病死,唯独他一个人‘因为喝了大贤良师的符水’活了下来,便彻底改了念头,几乎是捐家弃产,一心一意只为大贤良师奔走效命。
这么一个人,最擅长的是讲《太平经》,次擅长的是做城旦那些年练出来的挖沟的本事,最喜欢的是制作符水……不过,这个技能他向来有些不足,以至于很多喝了他制作符水的人依旧死的很快。
但不管如何,他真不会带兵,做了大帅也不会带兵!
“都别嚷嚷,也别一坨坨的说话。”程远志坐在一把太尉椅上,伸手指向那个闯入的小卒言道。“报信的,你先说,前面这一次到底又咋样了?!”
军帐中立即安静了下来。
“这次是红脸长胡子,专门带个人背刀的那个。”这名黄巾卒苦着脸应道。“还是领着二十个人来的,一开始杀了我们二十个人后便要回去,可衡州的刘强刘小帅因为自己弟弟上次便是被这红脸巨汉所杀,心怀不平,所以这次事先借了七八张弩,早早候在前营路口那里,等到那红脸巨汉带人回去的时候,他便突然放箭……”
“怪不得刘强不在。”有人一时没有忍住。
“说这个作甚,你只说可曾射中了那红脸巨汉?!”又有人插嘴问道。
“射中那巨汉了,但那巨汉身披铁甲,并未受伤,只是四名汉军当场落马而已。”话到此处,这名报信的黄巾卒脸色愈发难看了。“四个汉军当场死了三个,一个却摔在地上喊‘将军要弃我吗’?结果那巨汉回过头来,眯着眼睛取了自己那把大刀,趁着刘小帅他们来不及张第二次弩,直接冲到跟前,将小帅从肩膀到腰,整个人切成了两半,血流了半个营地……然后还抢走了那几张弩,又救走了那个汉军,这才回了城!”
黄巾卒说完之后直接离开了,而这一次,军帐中安静了许久。
但是,安静再久也得重新说话,坐在中间上首的程远志双手扶着太尉椅的把手,低头想了半天,却也只能抬头询问:“都说说吧,叫大家伙来不就是问这个事吗?这一天十几趟,一趟二十个人,根本撑不住啊!”
一众黄巾军首领哪里知道该说啥?
“大家都是地公将军认可的小帅,都不说话咋办?张副帅,你年纪最大,你说说呗。”无奈之下,程远志只好点了名。
今年已经快五旬的张副帅闻言怔怔的看了眼上首的程远志,也是无可奈何。
话说,这位张副帅是真不想说话,甚至他都不想造反的!
他本是广阳郡安次城中的一个大户,吃穿不愁,又这把年纪了……快五十了,在这年头算标准到极致的老朽,也确实没啥追求了。然而,谁让十来日前那安次县尉邓茂突然纠集县中豪右、大户、游侠一起谋反了呢?!
明晃晃的刀子架在那里,不为自己性命考虑,也要为自家那才十七岁的宝贝儿子考虑吧?后者整日浪荡,跟那些游侠纠结在一起,当日邓茂在县中起事,这厮居然就跟着第一个杀了人……不跟着反还能如何?
于是,张副帅这才将就着从了黄巾贼,然后又因为年纪大,被那个邓茂推着做了个首领,最后又被黄巾军接纳了为了副帅。
而现在渠帅程远志让他说话,他便也只能将就着说了。
“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张副帅也是摆出了一脸愁容。“我数过了,二十六晚上咱们立营那天不算,今天也不算,不过是二十七、二十八两天时间,汉军就足足来了五六十趟,每次都是二三十人,杀了人就走,粗末算起来已经死伤了七八百人,汉军却只死了几十人……但要我说,关键还不是死人,死些泥腿子未必就如何,咱们有三万大军呢!可他们天天来,不断地来,军营里上上下下全都人心惶惶,吃饭吃不安生,睡觉睡不安生,走路都心惊肉跳,什么都干不成!就像程帅你说的那样,再这么下去他不是个事,真要是再来这么个三五天,说不定城中官……城中汉军攒够了人手,养足了精神,然后突然上万人跟着这些骑兵一起杀出来,咱们就要打败仗了!”
众人纷纷点头,都说张副帅说到点子上了,程远志也跟着点头不止……然而,后者点完头后却发现对方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也是厉害!
当然,真正厉害的还是汉军骑兵,还是关羽、张飞那些人,不是这些只会躲到后军大营的黄巾军统领,甚至不是公孙珣……别看公孙太守当日胸有成竹,立在城头上手一挥,什么十日破敌,什么七八日破敌,好像翻翻手就能让这小三万黄巾直接投降似的,又好像关羽、张飞这些人的勇力在他公孙太守的运筹帷幄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似的。
可实际上,但说到底,他所谓的‘策略’恰恰就是要依仗关羽这些人的勇力。
公孙珣当时就注意到了,黄巾军军事素养极差,明明因为游侠、豪强的参与而拥有了上千骑兵,但他们居然不懂的集中使用。而且相互之间也没有特别有效的军事呼应手段,营盘分布也是乱的不像话。更重要的是,他们也缺乏真正的强力勇士……这才让关云长领着二十个刚刚入伍的幽州游侠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来去自如。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黄巾军根本无法应对这种小规模精锐骑兵的突击!
既然如此,公孙珣为什么不能让关羽多跑几趟?
再加上张飞,也让他带二十个人这么一天跑几趟!
然后弓马娴熟的韩当,本来就在阴山下长大,天然擅长这种战术的魏越,还有本就是游侠头子的刘备、牵招,以及自幼被公孙大娘悉心培养,一开始便习惯于带着小股骑兵对付杂胡部队的杨开……让他们统统去!
一千两百多号幽州本地自带马匹、长矛的游侠,优中选优,挑选出四百个,分成二十队,每队二十人,轮番跟着这些武力卓绝的将领们出去扫荡!
没有刻意的战术目标,就是杀人,带回来十个首级算及格,二十个及以上格外嘉奖!
钱帛、军职、吏职,甚至是美婢,都可以赏下去!
这些游侠不是刚刚入伍,不擅长大集团作战吗?那就让他们用他们最喜欢的方式去作战好了!
你黄巾军,又能如何呢?步兵追不上赶不及,小股骑兵根本不敢直面这些武力卓绝的将领,只能被动挨打。
而如果黄巾军一直被动挨打,无可奈何,那就不要怪军中士气日渐低落了。连续七八日以后,公孙珣更是有足够的底气,将刚刚招募的那些新兵,甚至那些被强迫守城的刑徒全都拉出去,让他们用木杆举着刚刚铸好不久的铁矛头,来一波万岁冲锋了!
雕虫小技,未必没用,也未必有解。
果然,黄巾军后帐中,众人说来说去,却依旧是一无所得,而程远志也变得愈发焦躁起来。
“要不,请地公将军派些黄巾力士来?不是说那些黄巾力士喝了符水就能刀枪不入吗?”一人忽然认真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面露希冀,可程远志却当即摇头,而且更加烦躁不堪起来……开什么玩笑?且不说符水这玩意只能治病,哪里能刀枪不入?便是真有黄巾力士,他程远志也没脸请啊!
“决不能请地公将军的支援!”就在这时,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人,也是陡然开了口,而且振振有词。“地公将军那里都是冀州人,我们都是幽州人,这才来到城下两日半就请增援,知道的自然知道眼前那些汉军首领们的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幽州人都是废物呢……若此番请了支援,日后地公将军那里看不起我们幽州人怎么办?黄天立起来,封官也都只封冀州人怎么办?!”
“这话是有道理的。”程远志不安的在太尉椅中挪动了一下身子。“再说了,事情也没那么糟……毕竟这次地公将军让我们来涿县这里,也不是让我们攻城的,只是让我们看住这个新来的涿郡太守公孙珣不要他去救援范阳,等地公将军领五万大军破了范阳,就会来跟我们合兵一处的……届时,我们有八万,甚至可能会有十万……十万大军围城,还有什么吃不下的?!困难都是暂时的,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就觉得天塌下来了。”
帐中诸人闻言倒也是纷纷一振……十天前,他们根本不敢相信一万大军是什么样子,然后忽然间就有了三万大军,听这意思,再过几天就能有十万大军……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黄天终究是要立起来的,而作为黄天之下的黄巾军首领,迟早是要当太守、县令的。
既如此,还真不能轻易请援军,省的被冀州那边看不起。
但是……若不能解决眼前这个麻烦,怕也是不行吧?
“邓副帅。”程远志略带希冀的看向了刚才开口那人。“你以前当过县尉,咱们军中就属你的见识最多,你说说呗,怎么能撑下去呢?”
“我确实有主意。”之前那人,也就是前安次县尉邓茂了,闻言挺胸凸肚,昂然正坐,居然是早在这儿等着呢。“但却怕诸位小帅不乐意!”
“赶紧说!”程远志忍不住催促道。“事关大局,哪里有谁乐意不乐意的?”
邓茂面无表情的扫视了账内这些人一眼,然后方才扭头对着程远志献出了自己的策略:“我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就把咱们军中所有的骑兵都放到一块,交给我来统一使用!”
众人或是不解,或是犹疑。
“诸位想。”邓茂嘴上说着诸位,却只是对着程远志认真解释道。“汉军不就是仗着骑兵来去如风,然后小股作战又厉害吗?那我们就把手里的骑兵放到一起,等到汉军出来,不要管他几路来,又从哪个城门出来,我就只截住其中钻的最深一股,带着上千骑兵一起涌过去,射箭、刺矛,区区二十人,淹都能淹死他们!若是能连着杀掉两三股,怕是城中汉军就不敢出来了吧?”
程远志细细思索,然后猛地一拍椅子把手,却是以手指向了帐中其余小帅:“我也不瞒你们,这个法子如何我并不晓得,但邓副帅此时是唯一一个出了主意的,你们要是没别的法子,就得给我按照这个办!谁要是藏着自家的骑兵不愿意交出来,便是对天公将军不忠!我就要治谁的罪,听懂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心里面更明白邓茂这是想要大家手里的骑兵,但终究不敢多言,只能各自起身勉力答应。
邓茂见大势已定,也是不由喜上眉梢,这一千多骑兵若是都到了自己手里,那哪里去不得?
于是乎,他当即起身对着程远志拍了胸脯:“程帅放心,这一千骑兵上午给了我……什么红脸的白脸的,长胡子络腮胡子的,今日便为你生擒一个回来。”
程远志也是满意的点点头……这股子气势还是要的嘛!
而就在程大帅准备勉励两句的时候,军帐中突然又闯入了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黄巾卒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渠帅!”这第二个闯入军帐的黄巾卒依旧是面色惨白,跟之前那个倒是相得益彰。“汉军又来扫荡了,这次来的是那个络腮胡子,张副帅的儿子,就是邓副帅的那个义弟,看不过去,凑了五十个骑兵去拦,结果被人家一矛就戳死了!”
军帐中一时恍惚无言。
……
“太祖战黄巾于涿郡。黄巾精兵三万余,骑数千匹。太祖乃分麾下健将关羽、张飞、韩当、牵招、魏越、杨开等,各数十骑驰突黄巾军阵,一日或至三四,皆斩首而出。连战数日,黄巾渐疲。”——《典略》·燕·裴松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