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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晚了,但洛阳北宫中却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晚间照明最充分的地点之一。
不过,就在北宫西侧一处火盆下面,昔日北宫的实际掌控者、前大长秋曹节,却遭遇到了近乎羞辱一般的待遇。
“曹公!”一名小黄门小心翼翼的回复道。“赵常侍说陛下正要去西门外的濯龙园,怕是没时间见你,他说让您请回。”
“哦。”曹节拢着袖子微微颔首,居然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原来如此,倒是我来的有些孟浪了……不过,陛下这个时候去濯龙园又是为何啊?”
“回禀曹公。”小黄门不敢拿大,便赶紧答道。“我人微阶底,具体大略是不知道的,但陛下最近一直喜欢往濯龙园去是实话。只是听人讲,赵常侍他们最近常常劝陛下在濯龙园中修筑新的亭台楼阁,并建立温泉水馆。”
曹节微微颔首,倒也能够理解,毕竟嘛,讨好天子本就是赵忠这些人的基本功。
“不止如此。”这小黄门又微微上前,低声言道。“听说赵常侍他们还建议陛下在濯龙园修筑钱库,贮藏钱货……”
“你且住。”曹节微微蹙眉问道。“哪来这么多钱需要贮藏?”
“不瞒曹公。”小黄门的声音愈发放低了下来。“我也是听人讲的,说是陛下准备收取官钱,然后让人直接输送到濯龙园里贮存。”
“何为官钱?”曹节也是愈发疑惑。
“据说是仿照本朝前例,将郎官、侯位一并发卖……”
“这不就是捐官捐爵吗,还什么官钱?”曹节登时失笑。“本朝卖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这郎官向来被士人们看重,届时不免会有些乱子罢了。”
“非只如此。”这小黄门连连摇头,看他那样子,似乎也算是信息灵通人士了。“听人说,先是夏常侍如此进言,可陛下却嫌按照旧例来钱太慢,然后赵常侍他们便一起进言说,这天下都是天子的家产,那朝廷正常任命官员以后,就应该按照官职高低、肥瘦,在上任前交出一些钱来,好‘捐助’给天子修筑濯龙园!听人讲,价位基础都已经议定了,乃是两千石两千万钱,千石千万钱,四百石四百万钱……”
饶是曹节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为之愕然:“那天子同意……那要是有家里穷的人被选了官,又该如何呢?”
“可以减免的。”小黄门继续解释道。“天子说了,诸位常侍的法子是好的,但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若是某人本来就有清廉干练的名声,便可打个对折,甚至再打个对折也不是不行。而且,家中若是真穷,还可以先去上任,等任内有了钱再补上!”
曹节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除此之外,”小黄门越说越得意。“天子还说了,穷地方的价位可以再少一些,富地方的价位可以更贵一些,而公卿虽然显贵,却任职时间太短,所以公千万,卿五百万即可……总之,凡事务必面面俱到,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让天下人信服!”
曹节微微颔首,却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我懂了,既如此,你且赶紧进去伺候着吧,我先走一步!”
“曹公看着点路。”小黄门赶紧答道,然后,他又忍不住多加了半句。“曹公不必担忧,我等屡受您恩惠,瞅到机会,一定会在天子面前为您老人家进言的……”
曹节回头微微一笑,这才转身离去,却是又抹摸黑去掖庭寻何贵人了。不过,在何贵人的居所这里,他依然遭遇到了闭门羹。
“曹公!”一名小黄门跑出来后,胆怯言道。“何贵人正在与张常侍闲聊,据说是在讲一些家务事……”
“哦。”曹节再度恍然。“如此,倒是我来的不巧。不过,我久不在宫中,不知道何贵人如今身体可还好?”
小黄门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失笑:“瞧您说的,贵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事争先,如今宋皇后既然被废,她自然是整日精神抖擞,一心想着再进一步,哪里有心思‘身体不好’?”
曹节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这小黄门忽然又道。“贵人最近也不是没有什么烦心事,她一直想让自己长兄何中郎速速从南阳回来助她一臂之力,可是何中郎先是屡屡拖延,昨日回来以后却又不知道听了谁的话,居然劝她先给暴室那位收尸下葬,以稳定人心,颇让贵人不满。”
曹节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何贵人的长兄,不由心中暗自感叹了一声,便再度告辞:“我晓得了,我这就走,你也回去伺候吧!”
“曹公慢走。”这掖庭的小黄门也是依旧恭敬。“若有差遣,请您不必避讳。”
曹节又是微微一笑,然后就再度摸黑出发,孤身一人去求见董太后了。而这一次,他居然遇到了一位‘正主’。
“程……常侍!”曹节居然率先对阳球的‘岳父’程璜躬身一礼。
“曹……”刚刚从董太后处出来的程璜见到曹节后先是一惊,但旋即捂嘴失笑。“哎呦,曹常侍,今日怎么有时间回宫了?”
“程公啊!”曹节立即面色发苦了起来。“你说为何,还不是被你女婿给逼的吗?我虽然不在案中,可是左死一个王甫,右死一个陈玖,前走一个张奉,后去一个袁赦,我哪里还敢待在家中?所以这就专门进宫求情来了,程公这里务必也要帮我美言几句啊!”
程璜,也就是‘程大人’、程常侍了,闻言笑的更是开心了:“瞧曹常侍说的,我久在宫中,乃是内侍中年纪最大、资历最长的一个,所以但凡宫中有人请托,我向来都是能帮便帮……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曹常侍你又不在案中,究竟怕个什么吗?又请托个什么啊?”
曹节不由干笑,却又顺势指向了董太后所居的宫室。
“啊,”‘程大人’见状赶紧再度捂嘴。“曹常侍今日最好不要去见太后了,她老人家刚刚安歇。”
“原来如此。”曹节赶紧低头。“那我就不去了,程常侍且归吧,我也要回自己房中休息了。”
“曹常侍先请。”这程璜不知为何,却又忽然客气了起来。
曹节当然晓得,对方这是不看到自己离开就不放心……不过,他也确实不准备再去见董太后了,所以就真的离开此处,远远而去了。
当然了,曹节也没有真去自己在北宫中的住处。实际上,他迈入黑暗中后不久,七拐八抹,居然去了宫中一处极为僻静之地。而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阻拦他,甚至恰恰相反,此地主人听说他来了以后,便立即掌灯起火,郑重其事的将其请了进去。
“老太妃身体可还安好?”曹节一入此地便大拜在地。“老奴曹节给虞贵人请安了。”
“曹公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刚刚燃起的烛火下,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一边穿上外袍一边笑着迎了出来。“何必行此大礼,速速起来吧!”
曹节谢过恩典,这才坐起身来与此人相对。
“曹公,”这虞贵人等到对方坐定,便急切问了起来。“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找我?”
曹节看着眼前比自己还年长许久的贵人,却是欲言又止。
“你们都出去!”虞贵人当即反应了过来。
此言一出,周围寥寥的几个年长宫女自然一起躬身退了出去。
“其实,”眼见着室内再无他人,曹节却是神色黯然了下来。“老奴今日过来,乃是来与贵人诀别的……不瞒贵人,再往后,你我怕是就要九泉之下相会了。”
虞贵人闻言既不生气也不哀伤,居然微微笑了出来:“曹公,人生数十载,到了你我的年纪,莫非还惧死不成吗?”
曹节闻言不由苦笑:“如贵人所言,这把年纪若是能老死床榻,自然没什么可言的。可实不相瞒,老奴如今已经是走投无路,怕是十之八九就要死于非命,然后身死族灭,所以,这才专门入宫来与贵人相别……如今这北宫之中,昔日先顺帝之时就在的老朽,除了程大人那个老厌物,居然只有贵人与我了。”
虞贵人不禁摇头:“且不提那个老厌物,曹公,你也是知道的,我与当今陛下隔了三位天子,所以向来是安坐于此宫中,并不问什么多余之事……你且说来,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了?天子刚刚成年不久,没听说什么外戚势大吧?莫非是前些日子宋皇后一案扯到你了?”
“非也。”曹节依旧神色黯然。“乃是天子欲杀我,与什么宋皇后并无干系。”
听到此话,这位虞贵人,也是汉顺帝的后妃、汉冲帝的生母,先是心中微微一动,然后却又连连摇头:“曹公何必虚言对我?你非是不知进退之人,天子哪里会无端杀你?必然是宫中内宦又起内讧,新晋者想要除掉你罢了!”
曹节当即尴尬笑道:“倒是让贵人看笑话了。”
“既然如此。”虞贵人也从容问道。“以曹公的智慧和手段,难道没有法子对抗一二吗?”
曹节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