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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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尽夏来,北地亦是原野茵茵,万木葱郁。高高垄上,青绿田中,随处可见劳碌农人。春种,夏长,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对庄户人家来说,这个时节最是重要,一年忙碌到头能否温饱,泰半要看此时是否风调雨顺。

纪若尘信步而行,欣赏着如画河山。玉童扶着济天下,追随在他身后。主仆二人步履轻松自在,唯有济天下苦着老脸,虽然有玉童扶携,仍是走得气息粗重,汗透重衣。原因无它,只因这主仆二人笔直向北而行,根本不选路,哪管前头是高低沟壑,还是潺潺溪流。遇到常人难以逾越的地势,玉童便拎着济天下一跃而过,如提小鸡。济天下尽管身体健壮,几日下来,也是全身酸软,疲累不堪。

行到一处险峰,纪若尘稍作休憩,极目四顾,天高云淡,神清气爽。济天下寻了块山石坐了,取出水囊一阵牛饮,但觉平生快事,无过于此。

纪若尘忽然心有所感,转头向远方望去。几乎在视线的尽头,同样是绝峰独立,峰顶上一个翩芊身影,正抱膝而坐。

纪若尘双瞳深处幽幽燃烧的冥炎中,清晰地映出了那女孩的窈窕身影。不知为何,这个女孩映入他眼里,坠进他心底,直如投来一块铅石,沉甸甸的移不去、挪不走。可是偏又想不起任何有关于她的往事。

这个女孩,必定不会仅仅是一个途中的过客,可是,曾在哪里见过她呢?纪若尘无论怎样回想,也抓不到丝毫头绪,唯有心情却是越来越沉重。或许,有关她的一切均已在遗失在那浩渺的苍野中了吧?

玉童顺着纪若尘的目光望去,已看到了那个独坐险峰的女孩儿。刚刚辨清她的容貌,玉童脑中便是轰的一声,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此次转生后,玉童对自己的相貌极是自信,顾盼间时有时无的媚态,可说少有人能够抵挡。但这个女孩儿的媚不形于外,却是深深藏在一言一笑,一举一动之中,容姿清丽,偏又带三分憔悴,恰若冰菊染露,令人看了心生怜意,可内心深处又会有暗火烧起来。

看到这个女孩儿,玉童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就是个庸脂俗粉。这让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何况世间万物均不沾灵台的纪若尘明显对这女孩儿有些另眼相看。

玉童心念一转,即柔声道:“主人可是看上了那女孩儿?她生得这般好,是配得上主人身份的。要不要玉童去将她抓来,收入房中,主人今后也可多个侍奉枕席的人?”

玉童深知人性,知道来得越容易,便越是不会珍惜。这女孩儿生得再好,久了也会玩厌。与其让纪若尘心中记挂着,不若索性抓来收房,这种乱七八糟的开局,岂会结出天长地久的好果?

被玉童这么一打岔,纪若尘顿时没了回忆往事的心情,暗自叹息一声,便把一切抛诸脑后,也不再花费心思去想这女孩儿的事,道声“走吧”,便向北行去。玉童心中一喜,忙抓起济天下,追着纪若尘去了。

云雾之外,绝峰上的女孩儿早已看到了纪若尘三人,却分毫没有放在心上,江湖上一见自己便失魂落魄的人实是多如过江之鲫。

她只是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张殷殷啊张殷殷,你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为什么就是不敢向前呢,他明明就在前面。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可是每次都没有答案,心中的恐惧却始终未有分毫消减。她就是不敢向前,就是不敢去看看他的结局。

张殷殷想着想着,忽然心头狂跳,大叫一声,猛然立起,向远处的山峰望去。可是峰顶上人迹杳然,那三人不知何时已离去。

张殷殷的心越跳越快,却不知为何会如此。她有三清真诀打下的牢固基础,所修习的天狐不灭法又对她的性格路数,此时已有小成。天狐不灭法一个厉害处便是可修成近乎于天狐的直觉,修至深处完全可凭本能趋利避害。所以万千妖族中,妖狐最易修成正果,若是道行精深的天狐,真可称得上不灭。毕竟对头道行不论多强,敌意一起,天狐便可知机而避。

张殷殷此时直觉已非同小可,隐隐觉得方才看到的人似乎与自己有莫大的关联。可是灵觉毕竟不是全知全能,那三个人显然是很有神通道法,离去之后半点气息也不曾留下,让她想追也无从追起。

就在心中千头万绪纷乱如麻之际,峰侧山谷中忽然腥风大作,无数虎豹虫蝥蜂拥而出,随后一声震天阶的咆哮响起,一头庞大妖猪追着百兽从林中奔出,近丈的獠牙一挑,便将一头猛虎掀在半空,张开了血盆,欲将这头猛虎整只吞下。

就在它想享受美食之时,血红的小眼睛中忽然映出了孤峰之巅上那婷婷女孩儿,登时大惊!妖猪四蹄驻地,奋力刹住,可是它身躯何等庞大,哪里是说停就能停得下来的?四只铁蹄在地面上犁出四道长长深沟,直弄得烟尘四起,乱木穿空,方才勉强止住身形。它更不敢有分毫迟疑,立时掉头,便欲逃命。

只是今日的张殷殷已非当日初出道的女孩儿,她凭崖而立,衣袂飘飘,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淡淡威严,清喝一声:“给我站住!”

妖猪一个哆嗦,四蹄酥软,登时栽倒在地,只能瑟瑟发抖,半步都走不得。这头妖猪修炼有成,颇有灵性,当下暗暗叫苦,红烧、白切、炙烤,种种结局瞬间自脑海中一一闪过,更是吓得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它的运气似乎向来不错,张殷殷已认出了这只当年曾被自己追了几百里的妖猪。她黛眉舒张,浅笑道:“原来是你乱我心神。你是那个什么无伤的坐骑吧?放心吧,这次我不饿。”

妖猪心中稍定。

张殷殷挥了挥手,妖猪立时如蒙皇恩大赦,一跃而起,夺路而逃。

经过这么一场变故,张殷殷的心意倒是坚定了。她轻叹一声,暗道:“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总是……总是要去看看吧?”

心中几番挣扎,张殷殷终自绝崖上一跃而下,衣袂如云,冉冉向东而去。

她刚刚离开,苏姀便自崖顶现身。她望向纪若尘离去的方向,心中疑惑不已,以她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纪若尘的来历,非人非妖,甚至连实体都不完全,勉强说来,可说是行走于阴阳交界处的,实在是古怪。

苏姀有心追上去弄个清楚,却又放心不下张殷殷,略略沉吟,终还是跟着张殷殷去了。

纪若尘茫然不知道左邂逅的女孩儿是何来历,只能放在心底深处。三人脚程十分快,数日后便到了范阳地界,前方不远,便是安禄山的辖境了。本朝国力昌盛,在这边塞之地,也是人流熙攘,内中颇有些历练的修道之士。

纪若尘等三人悠然行在官道上,顺便看看北地的风土人情,山川地势。

一路行来,玉童极是令人瞩目,如此相貌人物,又是道基深厚,引得许多青年修士心头炽热,寻着各种藉口接近三人,想要探询玉童与纪若尘、济天下关系者有之,借着问路表明自己身份,显示身家门派者有之,甚至还有些想埋伏在前方,打主意强行抢人的。所以三人一路行来,倒也不寂寞。

三人本来走得不疾不徐,纪若尘忽然双眉一扬,身体一晃已在数十丈外,拦在一个青年修士之前。他随随便便一伸手,已将青年腰间悬着的一柄古剑摘下,拿在手中细细把玩着。那青年修士呆呆地看着纪若尘,一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呛啷一声,古剑出鞘三寸,但见剑锋寒光耀眼,的确是一口好剑。只可惜剑虽利了,却没什么灵气,在修道人手中无甚大用,不过是件装饰之物而已。

纪若尘笑了笑,道了声好剑,看似随意地问起兄台师随何处,剑从何来?

青年修士虽然一肚子疑问,可见纪若尘态度和如春风,又是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身修为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倍去,因此不好也不敢发作。见纪若尘问起,青年修士言道自己出身于一个小门派,不过本家堂兄在方今正道之首青墟宫学艺。听他说宫中谪仙有一位道侣,更是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容貌气度实不应是人间所有,也只有谪仙那等身份,才配得上她。青墟宫中无数年青弟子心中暗自仰慕,又无从模仿她的气度风仪,有一名女弟子便觅得能工巧匠仿制了她曾经佩带的古剑,时时带在身上。自此开端,年青弟子炼制自己所用仙剑时,便几乎都选了这个式样。这青年修士心中羡慕,便也向堂兄求了一口剑来。以他身份,当然不会给他附有精妙法术的仙剑,那堂兄随便给了他一口炼废的古剑,挂在身上是那个意思就行。

呛啷一声,纪若尘还剑入鞘,将古剑放在青年修士手上,拍拍他的肩头,微笑道:“兄台资质上佳,只消勇猛精进,将来必可得入青墟宫门墙。”

说罢,纪若尘悠闲举步,一步十丈,转眼间已去得远了。

青年修士心神犹自激荡不已,手捧古剑,遥想青墟宫中神仙风范,再念自己得列门墙后光宗耀祖的风光,不由得痴了。

一旁玉童盯着这青年修士看了好一会,摇了摇头,却是想不通为何纪若尘会放过了这人。她清晰记得,这柄剑的式样,与孤峰绝顶上那沉眠似的人胸膛上插着的那口古剑一模一样。

纪若尘一行三人越过范阳,继续北进之时,青墟宫中正张灯结彩,贺客如云。今天正是青墟宫掌教虚玄真人七十寿诞,以青墟宫当今之威势,自然是四方来朝的格局。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门派都遣人来贺,且大半是门主亲自登山拜见。那些不入流的小门小派,更是不辞辛劳,兼程而来。平日里他们哪有巴结青墟宫的机会?都盼着能借着这个机会攀上青墟宫这棵大树,抱一抱谪仙的粗腿,好咸鱼翻身,飞黄腾达。就是那些对青墟宫作为不以为然的,或是过去有宿怨的,也都硬着头皮上门,一来赔罪,二来示好,想来在这大喜之日,应该不会被青墟宫扫地出门,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怎可不好好抓住。

前次道德宗西玄山大战,虽然是以天下诸派联盟的惨败告终,但那次前期乃是真武观指挥,打得实在是乱七八糟,道德宗是手下留了情,才没大开杀戒。而且道德宗也没将一盘散沙似的天下诸派放在眼里。然而后期青墟宫甫一出手,气象立时不同。青墟宫只派出一个不成气候的虚天,就以仙阵将道德宗牢牢封在西玄山中,并且险些将千年不破的西玄无崖大阵也给破了。虽然道德宗突然祭出厉害法宝,毁了仙阵阵眼,但若阵眼是在虚玄或虚罔手中,相信结局必会不同。其实今日道德宗虽已能在天下行走,可谁不知道这是青墟宫手下留情?若青墟宫有意,怕早打破西玄山,灭了道德宗三千年道统了。

谪仙一出,天下谁能争锋?

天下修士十有八九忘记了道德宗还有一个闭关未出的紫微,极少数记起了的,心中也并不看好道德宗的前景。

以道德宗之能,尚且挡不住青墟锋锐,其它与青墟有隙的各派,掂一掂自己的份量,便都忍辱负重地上了青城。毕竟面子事小,道统事大。青墟宫有谪仙坐镇,那即是天下无敌,想灭谁就灭谁,半点商量余地都欠奉的。

是以今日虚玄寿诞规模盛大,实是立派千年之最,青城峰上容纳不了下这么多宾客,后来的只能安置到方圆数十里的山峰上去。贺客人数之众,身份之高,均远过当日纪若尘与顾清定亲、道德宗与云中居两派联姻之时。

今日来宾中也有不少是曾经参加过道德宗那场盛会的,两相比较之下,哪一派势力更为深厚雄强,自然分明。少数贵为一派之主的,更是曾在道德宗内堂见过盛装的顾清,那云淡风清、与天地同在的风采,称为天人也不为过。可是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短短数年时光,昔日道德宗座上新人就变成了青墟宫谪仙仙侣,虽说顾清人品容姿世上无双,绝对可当上起谪仙仙侣的身份,但这变化之快之奇,还是令知情人暗自称奇之余,又有些不以为然。

此时月上树梢,从飞来石畔望去,可见青城山上灯火点点,灿若九天星河,好一座人间仙山,好一派盛世繁华!

青墟宫景色清奇,占地却不广,更无法与太上道德宫的恢宏壮丽相比。但今夜灯火灿烂,人潮涌动,也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气象。宫门外虚天率领一众弟子恭立,迎接人潮攒动的登山贺客。八盏高高挑起于宫檐下、足有丈许高、双人合抱粗细的七宝琉璃灯大放光华,给虚天面上镀起一层淡淡光晕。

在这热闹繁华的青城山上,唯有飞来石附近灯火全无,成了喧嚣中一块净土。这青墟宫禁区只属于一人一仙,此际仙在俯瞰群山,人在练剑修心。嗡嗡嗡,古剑声若龙吟,带起淡淡光华,矫矫似龙游,回转如意。然而听在吟风耳中,剑音里分明有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狂乱。

望着灯火通明的青墟宫,吟风问道:“今晚不知云中居会不会遣人过来。”

顾清缓缓收了古剑,依旧淡漠地道:“师兄向来是宁折勿弯的性子,定然不会遣人来青墟的。”

吟风叹了口气,道:“在我转生青墟之前,据说云中居与青墟宫素来交好,要比同道德宗的关系亲密得多。然而如今为了道德宗,清闲真人宁可疏远青墟,甚至不惜一战。我实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何以如此,难道我做错了什么?然则,我依天心行事,怎会有错?”

顾清行到崖边,与吟风并肩而立,凝望着青墟宫,片刻后方道:“不仅仅是你的原因,也是因为我。师兄平生最恨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我背弃了婚约,不管是何原因,他定不会谅解我的。”

吟风长眉一扬,道:“道德宗居心叵测,意图挑起天下大乱,必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我出手阻止,难道不对?那纪若尘助纣为虐,破去数处气运灵穴,又至死不肯悔改,哪怕今世轮回之数未满,你又如何能与这种人长相厮守……”

“够了。”顾清罕见地打断了吟风,默然片刻,方以平素里那淡然漠然的声音道:“不论若尘以前做过什么,他此刻已然身故,何苦还要在背后议论他?如若认真论起来,其实是我负了他。你若要责怪,便责备我好了。”

吟风叹一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清望定吟风,一字一句道:“仙凡有别。在这人间世,并非你顶了天下大义四个字,便可肆行无忌的。”

吟风双眉皱起,目光闪向一边,避开了顾清清亮如水的目光。

片刻沉默之后,吟风叹息一声,道:“其实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百世轮回与一世情缘,孰轻,孰重?”

“哦?”顾清略感意外,“想明白了?”

吟风苦笑,道:“没有。”

※※※

初夏时分,北地夜晚偶尔仍是凉意袭人。茫茫大草原草长鹰飞牛羊现,青苍了整个冬天的原野迸发出点点新绿,正是铁骑纵横驰骋的时节。

安禄山颇有雄心壮志,此时不肯在范阳待着,自行带了大军远赴北境练兵。说是练兵,其实是去劫掠一些草原部落,也让军卒们见见血,疏散疏散筋骨,培养培养杀气,二来顺便还可砍些头颅领功,并震慑草原诸族,令其不敢违逆。

安禄山大军铁蹄在北地肆虐之际,西玄山上,莫干峰巅,紫阳真人登绝顶、望山河,慨然长叹三声。下峰之时,紫阳真人背后一道火柱冲天而起,似要烧穿苍穹!熊熊真火中,十七名道德宗弟子的尸身灰飞烟灭。这是过往数月中在各地战死的道德宗弟子,他们还是幸运的,被同袍从乱战之中抢回得以安葬师门,更多弟子的尸骸永远地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甚至在某些术法中挫骨扬灰,魂飞魄散,无法追寻,无处轮回。

紫阳真人取出自己手书的“天下太平”条幅,撕得粉碎,任其被猎猎罡风卷上天际。

此次北上会猎,安禄山足足带了五万大军,行踪当然瞒不过人,纪若尘三人顺顺当当地找到安禄山的大营。

也不知是北地军卒心眼太实在,还是济天下嘴皮功夫太厉害,总而言之,只见济天下与那守营门的小军官絮叨了一会,那小官竟然鬼使神差般的当真领了纪若尘三人去见安禄山。对于济天下口吐莲花的绝妙本领,纪若尘与玉童唯有沉默。

一入营门,便可遥遥望见安禄山那足可容纳百人的中军大帐。金色帐顶上,一顶黄牙大旗迎风猎猎飞扬,上缀牦牛尾,下饰五彩析羽,旗面上一个斗大安字,倒称得上铁钩银划,气度非凡。

三人入了军帐,见安禄山正大排宴席,烈酒佳肴如流水般端上,众人正饮在兴头上。正中席上,盘踞着一座金光灿灿的硕大山峦,定神望去,原来是个披着黄金锁甲的武将,大脑袋小眼睛长胡须一脸憨直,全身上下最显眼的便是臃肿肚皮,两对双环穿扣相缀的带钩呼之欲裂。见了纪若尘三人,安禄山双眼登时一亮,狠狠地盯了玉童几下,方才大手一挥,令纪若尘等人末席入座。

不算纪若尘一行的后来者,席中人众实际上分成了三拨,可谓泾渭分明,甚而有些针锋相对。觥筹交错之中,隐隐透着如针般的杀气。席中最多的乃是披甲顶盔的将军,都是安禄山的得力手下。其中坐于安禄山左手边的一名将军可算是纪若尘的旧识,正是史思明。史思明见了纪若尘,先是愕然,旋即嘴角边泛起冷笑,杀气升腾。

在纪若尘上首,坐着十余名身披青黑长袍、相貌迥异的大汉。这些汉子身材长大,骨骼清奇,比之身材高大的北地悍卒还要高出一个头,可谓虎背熊腰。而在纪若尘对面,则坐着七八名或道或俗的修士,而前排一人面若月华秋水,皎若玉树临风,霓为衣风为神,双眼氤氲烟霞,恍如神仙中人,竟是久违了的尚秋水。

道德宗人众中,除了尚秋水外,还有两人纪若尘也是识得的,前世还有些交情。不过此际相对而坐,昔日同门却再也认不出自己,纪若尘也不禁有些感慨。

大帐中闹哄哄一轮酒罢,安禄山狠狠地拍了拍案几,待众人静下来之后,将斗大铜爵擎起,长笑道:“今日天下能人异士,骄兵悍将齐聚于此,实是安某一大快事!来,大家干了!”

众人轰然应了,鲸吞龙吸,各显神通,酒浆如百川入海,尽入了无底肚中。便有一个青黑袍色的大汉站起,朗声道:“安大人,某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这大汉站起时方显高大,大帐门口守卫的两名健卒看上去最多能够到他的胸口。他身材长大,声音更是有若洪钟,直把席中几个无甚修为的将军震得头晕眼花,耳中不住嗡嗡作响。

安禄山双眼迷离,却有一丝精光闪耀如电掠过。他一只胖大手掌指着大汉,道:“子奇先生出身冥山,那冥山可是,可是……呃……天下奇地!子奇先生见识必定是好的,有话……呃……但说无妨!”

子奇也不谦辞,朗声道:“安大人节度三镇,据地千里,拥兵十万,麾下名将若云,异士无数!这等实力,即使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与比肩?安大人非是池中之物,自当为朗朗乾坤、为天下百姓做些事。眼下道德宗盘踞西玄山,狂妄自大,意图与天下人为敌,挑起大乱,实是罪不容赦!安大人如能登高一呼,剿灭道德宗,不光为天下百姓积德,也是为本朝天子去一心腹之患,更可留名青史!如安大人肯行此壮举,我等冥山人众,必定誓死相助,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这子奇看似粗鲁,可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绝不是个四肢发达,心智单纯的简单人物。只是他这番话说完,对面道德宗诸人都变了脸色。当下便有一人冷笑道:“好一个刀山火海,又有可惧!你无所畏惧自去送死也就罢了,却妄想拖安大人下水,真是其心可诛!”

子奇怒哼一声,喝道:“我冥山人众乃是真心相助,哪像你道德宗居心叵测,竟挑唆安大人造反,本朝龙气正盛,如何反得?哼,道德宗现在可说是过街老鼠,被天下群修堵在西玄山出不得门,差点被人砸了山门,灭了香灯。这天下的人心向背,还不清楚吗?你们自己胡作非为不提,还想要蛊惑安大人行那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事,这才是其心可诛!”

子奇高大无比,声若奔雷,几句一吼,就将道德宗众人的气势压了下去。安禄山醉眼朦胧,小眼愈发迷成一条细线,面上却也是耸然动容,似乎被此人一番话语打动。

尚秋水忽然轻轻一笑,接口道:“西玄山一役,最后是谁被打得落花流水,可是早有定论的事。也罢,那个暂且按下不说。不论安大人是否愿意接受我宗襄助,这都是我们‘人’间之事。俗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等冥山一众异人,让我们如何相信可以对‘人’真心相助?”

尚秋水这几句话中,将人和异人两词咬得颇重。安禄山听在耳中,醉容有了几分清醒,仿佛若有所思。

子奇面色一沉,衣袍无风自起,盯着尚秋水,沉声喝道:“你这小兔如此说话,实在欺人太甚,真当我冥山无人吗?再敢胡言乱语,我子奇必叫你血溅七步!”

尚秋水嫣然一笑,刹那丽色令帐中众人一阵恍惚,一只玉手在几上重重一拍,向子奇道:“我就当冥山无人了,你又能怎样?冥山妖后文婉当年被我宗祖师擒获,压在阵下数百年,十年前一个偶尔疏忽,才让她逃了回去。既然文婉已逃出我宗,你们也就不存在什么投鼠忌器之说了吧?若冥山妖众真的有血性,有人才,这些年来都做什么去了,怎不见上西玄山来报仇?”

子奇大怒,虬髯根根倒立,如山气势已向尚秋水当头压下!这气势直接出自本命真元,动念即生,虽然威力远不若需要祭符的道法,但子奇仗恃自己数百年道行,想那尚秋水小小年纪,修为如何能与自己相比?是以打定主意要令他当席出丑,好使得安禄山回心转意。这道气势压过去,子奇料定道德宗门众不及救援,尚秋水也不敢硬接,只能起身移席避让,定可一扫此子嚣张气焰。如若接了,那可是有性命之忧的。

刹那之间,尚秋水向子奇望了一望,盈盈眼波中尽是嘲讽与坚毅,还有三分狂野!

子奇心头一颤,暗叫不好!

尚秋水盘膝正襟端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结莲花座印,而后一声清叱,一缕清气冲天而起,与如山压下的黑气撞个正着!

尚秋水猛然一口鲜血喷出,溅在如雪白衣上,恰若寒梅落雪,霜染绛樱!

上座哗啦一声巨响,原来是安禄山关心心切,俯身向前,手撑着的案几支持不住,瞬间倒塌,菜肴酒水打翻一地。

尚秋水身体晃了几晃,终于挺直。他慢慢抬起头来,向子奇傲然一笑,碧血点染过的朱唇分外醒目!

道德宗其余门众中亦有上清修士,子奇出手虽然突然,但气机感应下他们未始便拦不住。可是人人端坐不动,没有一人出手。只因他们皆已明白,尚秋水既然开言,那便是要独自挡这一击。不管别人如何看他,说螳臂当车也好,说不自量力也罢,这一击挡了,冥山多半要空手而归。至于挡这一记后是生是死,尚秋水早不放在心上。

这一刻,生死由命,但成事在人!

安禄山脸色铁青一片,哼了一声,将手中酒爵重重掷在地上。史思明当即按剑而起,大喝一声:“大帅面前,谁敢胡来!”

子奇面色难看之极,向安禄山行了一礼,勉强说了几句告罪的话,便即坐下。他虽然不惧安禄山手下这些兵将,但自己此行关系重大,万万不可意气用气,当下唯有忍耐。另外尚秋水外表清丽柔媚,没想到却是性烈如火,竟有如此悍勇,实也令人钦佩。

纪若尘凝望着尚秋水,犹记得他当日以纤丽之姿,提巨斧忘情,向姬冰仙邀战时的一往无前。那虽非生死相搏,然而内中战意,与今日并无二致。念及尚秋水之师太隐真人喜欢使一柄三丈巨戟,有其师必有其徒,若是子奇了解些太隐真人的性情,当不会作此选择。

尚秋水咳嗽几声,忽然又喷出一口血来。道德宗众人依旧不动,甚至没有一人向尚秋水望上一望,人人都神色宁定地望着冥山人众,杀意如海下暗流汇聚,海面上却风平浪静。

似是感应到了纪若尘的目光,尚秋水转头向纪若尘望了望,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

此时侍者入帐收拾残席,帐中气氛才算稍稍轻松了些,纪若尘左手持杯,右手屈指轻轻在案几上敲着,心境重归无喜无悲的冰寒。

在拜见安禄山之前,济天下已从安禄山的亲随口中套出不少东西。原来早在一月之前,道德宗与冥山便先后找上了安禄山,一个以长生秘诀为引,以天下山河为饵,劝安禄山自立为帝。另一个则以天下大义相责,以人臣之极、名留青史为镜,劝安禄山尽起北地精锐,剿灭道德宗妖道。

一月以来,双方相持不下,安禄山的态度也是摇摆不定。只是道德宗除了尚秋水这十余人外,便再无后援来。而冥山则不断加派人手,实力渐渐雄强,已有稳稳吃定道德宗的模样。若非怕安禄山猜忌,恐怕早就暗中火拼了这几个道德宗弟子。

争了一月有余也没个结果,安禄山似也有些不耐烦了,于是索性开个宴席,将双方及自己亲信将领都聚在一起,让道德宗与冥山将各自的条件都摆出来看看,同时也有让双方互相斗法,展示实力的意思。安禄山粗中有细,知道道德宗与冥山此来都是志在必得,将条件都放在台面上,实际上是将这两方都逼到绝处,令他们将底牌都翻出来看看,才好知道哪家开出的条件更加优厚。另一个环节,则是令双方各显神通,互相斗法,由此也好知道哪一方势力更大,潜力更雄,甚至可以知道谁更肯出死力,下血本。而最后,则也是给参宴的众将领透点消息,看看他们的风向。

安禄山是有些不甘寂寞了,济天下如是断言。不然的话,他只消将双方都回绝了,凭着明皇的恩宠,以及杨妃的裙带,安心在北地做他一辈子的土皇帝就行了,何必弄出这么多事端来?至于安禄山的心事,其实也不难猜,人臣之极自然是好,可谁在私底下没做一做更上一步的梦?

从入营,闲聊到入席,电光石火的功夫里,济天下言简意骇的几句话已将形势解析得一清二楚。不仅是玉童,就连纪若尘都有些疑惑,这济天下何以能从这么一点蛛丝马迹中就推断出这许多大事来。就算此前作足了功课,此人之才也仍是非同小可,将来若非大圣大贤,就必是大奸大恶。以目前情形看来,这济天下还是成为大奸大恶的可能性多点。

转眼间,侍者已将散落的酒席收拾干净,重新在安禄山面前放置新几新酒。尚秋水也服了丹药,脸色虽然仍苍白如纸,气息却逐渐稳定,当无性命之忧。只是那一袭白衣上的斑斑血痕,仍是触目惊心。

直至此时,安禄山似才注意到纪若尘等人。他的目光落在玉童身上,便再也挪不开,张口问道:“这三位是……”

玉童浅浅一笑,回道:“这边是我家主人,这位先生则是主人幕僚济天下。”

出乎意料,安禄山闻言耸然动容,竟然离席而起,硕大身躯灵巧地绕过一地案席,扑过去握住济天下双手,极为热切道:“原来是济先生!唉呀呀,俺安禄山是个粗人,过去没机会与先生相识,一直引以为平生憾事。现在先生都到了帐中,俺居然对面不识,真该罚酒,罚酒!”

说罢,安禄山接连自饮三杯,这才算罢。他抓住济天下的手不放,殷殷切切地道:“先生特意来到这里,想必不会急着走吧?这个,这个,先生如果不弃俺老安粗鄙无文,还请多待几日,多多指点。”

此时此刻,安禄山眼中似乎只有一个济天下,连玉童和尚秋水都甩到脑后去了。

举座皆愕然。不仅是玉童,道德宗和冥山众人多是少闻世事的,均惊讶于这济天下的名气竟然如此之大,连三镇节度使安禄山都要折节相交。

济天下含笑道:“当年一点虚名而已,难为节度使大人还记着。现下我已投得明主,当全力报效。我家主人乃是天纵之才,其实本用不着济某,我不过是略尽一点心意而已。”

安禄山这时才将目光转到纪若尘身上,叹道:“能得济先生投效,先生真是好福气!哦,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纪若尘也不起身,淡淡回道:“我姓纪。”

安禄山知道他是不愿说全名,这等世外高人多有怪僻,所以也不以为意,并未追问下去。安禄山当下就地盘膝坐下,与纪若尘隔案相对,举杯过眉,道:“俺是个粗人,不说那么多废话,来,先干三杯!”

安禄山使个眼色,旁边立刻有一名将军亲自拎来一坛酒,此酒极为有名,乃是出自道德宗的仙酒醉乡。此酒入口平和,回味却是绵绵泊泊,无有止尽。酒量稍差些的,只消三杯入腹,任你道行通天,也要睡到桌子下面去。当年云中居天海老人曾以此和青衣拼酒,也就战了两三坛的功夫,便滑入桌下,死也不肯出来,自此传为笑柄。

安禄山酒量极豪,可称酒中神仙,可连下三杯后,黝黑的面皮上也开始泛起一层紫气,舌头也有些大了。而纪若尘三杯入腹,却若无其事,连口酒气都不喷。不知情的人也就罢了,道德宗众人却是群相耸然动容,方始觉得这位纪先生有些高深莫测。

见纪若尘酒量深不见底,安禄山重重一拍案几,大喝一声“好!”,然后屈臂抵住案几,上身微微前倾,目光如电锁住纪若尘,问道:“纪先生既然来到这里,该是准备有所作为的。敢问先生对今日之事,作何评价?”

纪若尘环视一周,目光所及处,不论是道德弟子,还是冥山人众,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这看上去颇能左右时局的纪先生,会说出怎样一番话来。

纪若尘再向冥山人众望了一望,淡道:“一群妖孽,能成什么气候?”

道德弟子神情登时轻松下来,冥山人众早就恼了,其中一人拍案而起,指着纪若尘,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此胡言!”

纪若尘看了看仍在席中的尚秋水,笑了笑,道:“我可不像道德宗的世外高人们那样好说话。”

子奇眉头皱起,却并未阻止手下。他也想探探这个突然出现的纪先生的底细。自己这手下实非莽撞的人,此刻摆出一副愣头青的架势来,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冥山那人听纪若尘如是说,更是迈上前一步,冷笑道:“不好说话便怎样?”

纪若尘忽然笑意尽收,森然道:“便是炼了你!”

只见纪若尘双唇微开,忽然吹出一口阴气,内中隐约可见一口青铜小鼎,式样古拙。此鼎见风即长,刹那间已长至丈许大小,悬停半空缓缓转动起来。说也奇怪,帐中凭空出现如此庞然大物,竟然未使得空间变得拥挤,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鼎身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和文字交织,从眼前流动而过,却又感到这个巨物离自己有一段距离。

众人眼睁睁看着鼎口有袅袅青雾蒸腾起来,冥山那人则是直接感受到被一道沛然难当的吸力罩住了全身,一点灵觉提醒他应当立刻运起神通摆脱青雾。然则不知为何,一见此鼎,冥山那人便是全身战栗,气力如雪狮子向火般消融殆尽,全然无法抵抗,瞬间便被吸入鼎中。

青铜古鼎即刻加速旋转起来,越旋越小,顷刻之间又缩回寸许大小的一口小鼎,只是鼎中不住传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后又化成阵阵兽吼,不论惨叫还是兽吼,都是凄厉之极,在帐中回绕良久,仍是不肯散去。

冥山众人哄的一声,一齐站起,子奇骤然右手高举,止住欲向前冲的手下,面上尽是黑气。

铜鼎自行飞回,落入纪若尘掌心。

一时间帐内一片死寂,无数目光均落在那有若凝脂白玉的肌肤上竖着的青铜古鼎。此鼎铜绿斑斑,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代,鼎身篆刻着无数精致繁复的花纹和只在古籍上隐约出现过的文字。此刻帐中惨嘶余音未散,在众人眼中,只觉鼎身上每一个笔划都似在渗着鲜血,幽深的鼎口处恍若有无数冤魂在无声悲鸣。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铜鼎缓缓倾倒,从鼎口中滚出一颗米粒大小、色泽幽黑的小珠来,珠身尚可见隐约缭绕的藏青雾气。

子奇眼角不住抽搐,死盯着纪若尘掌中小鼎,沙哑着嗓子叫道:“炼妖鼎!”

纪若尘根本不理会子奇,张口一吸,铜鼎冉冉升起,重新归入他口中。而掌心中留下的那粒丹珠则随手一抛,扔给了玉童。

玉童浅笑道:“多谢主人恩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丹珠抛入口中。但见她玉面上骤然升起一片艳红色,更显得妖艳欲滴,却也透出了三分诡异。而那剪水双瞳的深处也浮起一层鲜血般的殷红,久久不褪。血色之中,似仍可见一个挣扎哀号的身影。

安禄山望向玉童色迷迷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不自然。

见玉童吞了丹珠,冥山众人更是激愤,纷纷取了兵器法宝在手,还有些干脆顶心出角,胸膛生毛,现出部分妖相来。

道德宗众人不动声色,只是纷纷将手放在了剑柄或是法宝上,玉童则盈盈笑着,纤纤十指梳理着丝缎般光滑亮丽的长发,神情恢复了柔媚。

“都别动!”子奇回身一声暴吼,方才镇住了蠢蠢欲动的手下。

子奇双目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盯着纪若尘一字一句地道:“阁下竟然敢以炼妖鼎祭炼我冥山部众,这是与天下妖族为敌!今后只望阁下好自为之,千万不要横死在哪处沟壑里了。”

子奇说罢,向部众一挥手,道:“我们走!”冥山部众便鱼贯而出。

经过纪若尘席前时,纪若尘据案而坐,把玩手中酒盏,注视着旋动不休的酒浆,徐徐道:“区区一个冥山,也配代表天下妖族?”

子奇霍然转身,双目瞪得几乎要凸出来!但他终是忍下了这口气,领冥山部众出帐远去。

冥山众人走后,帐中重整酒宴,先前的肃杀一扫而空,哄闹喧嚣,其乐融融。酒酣耳热之余,安禄山便向济天下问道:“济先生,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不妨说说俺安某人该当何去何从?”

济天下整整衣冠,向安禄山一拱手,朗声道:“灭族之祸已在眼前,安大人还不早思保身之道吗?”

他可谓一语惊人,当下便恼了许多将佐,纷纷喝骂:“一派胡言!”“安大帅洪福齐天,你这是想咒他么?”

也有人曾听过济天下名头,便道:“先别急,且听他说些什么。”

安禄山一抬手,帐中众将喧嚣即止,然后道:“胡儿驽钝,还请济先生详细教我,祸从何来?”

济天下环视左右,安禄山便道:“这里皆是随俺出生入死的兄弟,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也罢!”济天下双眉一扬,问道:“敢问安大人现今何爵?”

安禄山一怔,道:“俺受封东平郡王,怎地?”

济天下又问道:“安大人武将封王,本朝可有先例?”

安禄山便道:“不曾有。”

“安大人身兼平卢、河北、范阳三镇节度使,另外兼职无数,帐前雄兵十万,上将千员。敢问大人,如再欲升迁,当左迁何职?方圆千里,还有何方土地可纳入大人麾下?”

安禄山笑道:“东北边的地盘已经全是俺的了,还能怎么着?难不成在西南再给俺一镇?俺可不习惯西南瘴疠之地。至于升官,那个相国俺是不当了,俺若去了长安,底下这么多的弟兄怎么办?”

帐中众将纷纷笑了起来,有些心思缜密的则若有所思。史思明停杯不饮,目光闪烁。

济天下又徐徐道:“听闻安大人朝中竖敌不少。”

安禄山笑容渐去,顾左右而言它,道:“这个……在所难免啊,俺是个粗人,办事不那么精细,得罪了什么人也是可能的。”

济天下也不在这上面纠缠,又道:“安大人雄兵十万,纵横无敌。北地诸胡,不论契丹还是奚人,都不值一提,迟早皆是大人囊中之物。若某所料不差,今秋风高草长,粮足马肥之日,便是安大山横扫诸胡之时吧!”

安禄山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

济天下哈哈长笑一声,喝道:“大人凯旋之日,便是灭族之时!”

啪的一声响,安禄山掌中铜爵落地!

帐中一片寂静,济天下毫不放松,疾道:“大人位极人臣,爵至极处,再横扫北境,开疆拓土。如此大功,朝中却无爵可赏,无官可赐,到时再有奸相进谗,会是何下场?明皇虽宠信大人,但自古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某敢断言,宣大人入京封赏的诏书,便是大人的催命符咒。此乃功高盖主!功高成怨府,权盛是危机。”

良久,安禄山方苦笑道:“明皇待俺不薄,本使也一心为国尽忠,可你们却要陷俺于不义,唉,这个……这个如何是好?”

济天下自行斟了一杯醉乡,满饮之后,笑道:“明皇过往是待大人不薄,可今岁年节过后,范阳龙气升腾,有道之士,皆可望之,连异族也逐源而来。大人您说,明皇知道此事后,又会如何看您呢?”

安禄山面上肥肉颤动,似喜似忧,叹了半天气,才道:“这个……唉,话是这么说,可是俺这里不过是东北蛮荒之地,如何能与全国之兵相匹敌?此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史思明道:“大帅,朝中安宁日子过久了,哪还有什么精兵?我在中原走这一次,看到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只有禁军还算好点,不过也都是些花架子,没上过阵杀过人的。咱们手下这些儿郎,个个都如狼似虎,真若起事,直捣长安,不在话下!”他也是个狠人,张口不但立时把话头挑明,且字字是不臣之言。

有史思明带头,帐中众将也就忍不住了,纷纷叫道:“史将军说得好!”“朝中那些兵,哪是咱们北地儿郎的对手!”“俺拓拔的山字营弟兄,少说一个能打他们十个!”“安将军提着脑袋保天下,那起子贪官还背后使坏,打他个娘的!”

这些将领早有了八九分酒意,越吵越是厉害,个个恨不得立刻起兵,杀进长安去。改朝换代,他们可都是开国功臣了,那时南方美人如玉、金银若山,还不是要多少便有多少?

安禄山一个时辰前便似喝得差不多了,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是那个模样,也没见醉倒,他便向纪若尘三人望过来,道:“不知纪先生准备如何助俺呢?”

济天下偷偷向纪若尘望了一眼,纪若尘缓缓点了点头。济天下便有了底气,道:“我家主人乃具天纵之勇,济某不才,也有些运筹帷幄的本事。若大人赐下五千精壮,三月之内,济某便可将之练成百战精兵,以一破十,不在话下!”

“好!”安禄山将酒爵重重掷于地上,吩咐道:“点五千儿郎给纪先生,再配五千胡人精壮男子,充入营中作粗夫!再选五百健妇,随军使唤。”

安禄山吩咐下去,自有军校出帐办理。他又向道德宗诸人道:“俺要行这大事,还得诸位高人不忘前言,鼎力相助。”

尚秋水虚弱地笑笑,道:“自当尽心竭力。”

直至夜月高悬,方才酒尽人散,大营中仍有人余兴未尽,三三两两的扎堆拼酒。已定了要举大事,人人胸中都如燃了一团火,火中有金有银,有田屋有女人。

※※※

点齐五千健卒、五千民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少说也得耗上一两日的辰光。纪若尘从来都不缺耐心,自回营帐休息。他的营帐雄伟宽大,帐内燃着熊熊炭火,地上铺满了兽皮。尽管草原之夜风寒露重,这帐中却是温暖如春。一应陈列器用,也极尽奢华之能事,看来就算比起安禄山自己的寝帐,也相去不远。安禄山不管心中是否真的相信纪若尘有大本领,至少表面功夫已做到十足十,任你是谁都挑不出纰漏来。

只看这大营布置,就可知安禄山早有反意。这五万大军皆是跟了安禄山多年的嫡系,屯营之处方圆数百里内全无人烟。胡人部落见到大军到来,早就逃到草原深处,那些来不及跑的胡人,则被屠戮殆尽。饮宴上那些稍有迟疑的将军,自然根本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早被深深埋入地下,慢慢化成野草的肥料。安禄山在北地苦心经营多年,哪会没有修士投靠?纪若尘此际双目可洞悉千丈内一切灵力波动,早知营中少说也有十余名深藏不出的修士,再加上道德宗诸人,子奇等冥山部众出得了大营,出不了这片苍茫原野。

自入人间,纪若尘泰半所得灵气皆用来补润双目及灵觉,身体仍是十分虚弱。不过他自苍野而生,身体每一寸每一分皆是千百次洗炼后的灵气所化,根本无惧寒暑。人间繁华,于他也如过眼云烟,分毫不染于心。营帐哪怕再大十倍,再奢华十倍,也不能令他动心。纪若尘一入帐中,便盘膝坐下,将帐中侍女统统赶了出去,便欲神游。

纪若尘此刻心境,无生无死,无欲无求,无有无无,已隐隐合了三清真诀中至高境界,因此真元道力进境可说是一日千里。

不过这片刻清静可不易得,营帐外脚步声起,济天下与玉童一先一后进入帐中。

坐定之后,济天下便正色道:“主公,后日五千精兵与民夫便可点齐,未知主公有何打算?”

纪若尘道:“济先生该是知兵的。”

济天下也不推辞,道:“无论选兵、练兵、养兵、用兵,济某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兵家之道,在于知己知彼。所谓将为三军魂,军中主将实是至关重要。不过济某直至今日,也不清楚主公有何神通,这样如何称得上知己?若如此,真到两军对阵之时,我军十成军力至多发挥个三四成。”

纪若尘点了点头,颇以为然。玉童听到此处,便长身而起,道:“玉童先去帐外走走。”

“不必。”纪若尘止住了玉童,然后略一沉吟,徐徐道:“我修炼法门与这世间修士截然不同。吾本命真火几乎可将世间万千灵气尽数炼化,以为己用,因此可以勇猛精进,十倍百倍于人间修炼法门。若有一日遇上我不能匹敌之人,你即可设法拖延时日,只要我不死,假以时日,昔日之敌便多半不再是我敌手。”

济天下点了点头,用心记下。玉童安静听着,内心却有些波澜。纪若尘居然用的是如此强横霸道、横劫硬夺的修炼法门,让人如何跟得上他的进境?只消一朝落后,那便是步步落后。

好在世间安有两全法,这般霸道绝伦的修法,必有无可阻挡的心魔大劫相伴,只消等到纪若尘修入歧途,走火入魔,自然便算胜了他。只是……难道只有等待他自己出事,才有可能胜得过他?

一念及此,玉童忽然有些沮丧。她时时刻刻可以跟在纪若尘身边,也即是说纪若尘任何时候都给了她机会偷袭,她却无法下手,或者说不敢下手。然而以他如此勇猛绝伦的进境,多等一天,就是多了一分的绝望。

玉童忽然明白了纪若尘述说本身修为时完全不避着她的用意,那是即便让你知道又如何?你永无机会。

她猛然汗透重衣。

济天下和纪若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玉童的变化,讨论得越来越深入。济天下神情严肃,一个个问题接二连三的抛出,纪若尘也是有问必答,毫不隐瞒。只是后面的对答玉童几乎都没听入耳去。

直讨论了一个时辰,济天下才算满意,道:“现下就算主公不出手强化士卒,我也有把握在二月内将这些士卒练成精兵。只消有足够军器马匹,那五千胡人壮丁其实也可入军。三月之后,我等手中即会有一万精锐。不过以我看来,安禄山该不会等那么久。主公唯一弱处在于不太熟谙尘世权谋历史,杀伐果决则有过之。今后虽有济某辅佐,应该说问题不大,但主公乃是居上位者,不可不读史。这一两月内,济某会为主公挑几本史书,主公要用心研读,当有所助益。”

纪若尘双眉微皱,道:“有此必要吗?”

济天下正色道:“世间事千变万化,怎可能事事以力破局?欲成大事,势为先,谋居次,力为末。主公是想达成心愿呢,还是只想顺遂了自己胸中那份畅快?要知霸王豪勇天下皆知,他一生畅快,最后落得个乌江自刎,相比之下,高祖的隐忍才更为难得。主公不愿投身青墟,在势上已然落后,如果再不能从谋上求变化,那济某不客气地说,实是求死之道。主公你自己痛快了,仇人也痛快了。”

纪若尘背脊一挺,凛然杀气隐隐透出。自苍野投生时起,他便不知什么叫权谋,向来纵横杀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茫茫苍野,乱舞群魔,也皆是如此行事。如若不是制服贪狼星君一役道行几乎耗尽,对人间的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怎会找上济天下?怕是早就直奔长安,径取明皇杨妃首级去了。

纪若尘双目如水,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济天下的身影。玉童见了,登时全身一颤,随后骇然发现纪若尘左瞳中竟然还有自己的半边身子,当下是面白如纸,几乎连魂魄都要惊得散去。她有心想挪开身子,可全身酸软无力,又哪能动得分毫?

济天下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纪若尘瞳中的自己,他虽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苍白面色仍显示出一些本能惧意。不过他怕归怕,仍与纪若尘对视着,毫不退缩。此行途中,济天下对纪若尘的畏惧似乎少了许多,事事直言无忌。玉童钦佩之余,也颇有疑惑,这贪生怕死的济天下怎么突然转了性了?直至某一次济天下酒后吐真言,言道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壮烈些,玉童至此才知道济天下勇气来自何处。

纪若尘与济天下对望片刻,忽然笑了笑,道:“也好,我就读一读史,谋略方面也要多多仰仗先生了,权当……是为他吧。”

济天下和玉童听得一头雾水,自然不知道纪若尘又想起了那道孤峰,二人只觉帐中寒意肃杀尽去,不禁都松了口气。

玉童眼见济天下身影在纪若尘瞳中消失,刚高兴起来,猛然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影还在,心境立刻从九天云霄上,直落寒冰地狱中。

济天下与玉童刚走,便又有人报说尚秋水求见。对这位昔日同门,性情柔似水烈如钢,容颜如月华胜秋水的妙人儿,纪若尘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见。这一点,似乎生死劫关、人间苍野来回走过了一遭之后,从未变过。

“权谋,用忍……”纪若尘心内如是道,端然而坐,状似神游,直至尚秋水在面前曲膝跪坐,也双目不抬,似乎帐中从来只有他一人而已。

见纪若尘如高僧入定,尚秋水嗤的一声轻笑,丽色绽开,登时帐内也为之一亮。他也不等纪若尘招呼,径自道:“还未请教纪兄高姓大名?”

既然决定了要助安禄山,那道德宗今后便是盟友,本当同舟共济。尚秋水年纪辈份虽轻,但也是年青一辈的杰出人物,才智高绝,隐隐然,道德宗此来众人便是以他为首。是以这个人,是绕不过去的。何况,若不去想尚秋水那美丽得过份的容貌,不论前世今生,他都是少有的能令纪若尘有好感的人物。

纪若尘默然片刻,坦然道:“我姓纪,名若尘。”

“若尘!”尚秋水失声轻呼,忘形之下,竟伸手去握纪若尘的手。纪若尘此时何等人也,哪能让他得手?不动声色间,纪若尘全身不动,却瞬间后移三寸,恰恰好好让过了尚秋水一握。

尚秋水握了个空,顿时僵在了原地。尴尬一笑,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端正坐好,苦笑道:“纪先生莫怪秋水轻狂,只因先生与秋水一位好友同名同姓,方才竟然也有三分神似,秋水忘形之下,才会逾礼。”

纪若尘淡淡地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看来尚先生与那位友人交情非浅。”

尚秋水目光偏向一旁,凝望着跳动的灯火,出神道:“他是秋水平生两位知己之一,或者他并不将我当成知己,还有些避着我,不过这……都不再有关系了。”

纪若尘随口问道:“那位友人现在何方?”

尚秋水凄然一笑,道:“他自从下山之后,便再无音讯。秋水只知道他已然故去,却不知他死在何方,连尸骨都不能替他收殓……”

虽然纪若尘心如冰石,此刻也有一丝缝隙裂开。他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许这位友人只是陷入困境,未有讯息传回而已。”

秋水摇了摇头,良久,方轻叹道:“本命灯都灭了,却连本宗真人都无法探知他魂归何处,他……他……”

这几个字似是无比沉重,几经踌躇,尚秋水方才咬牙道:“他是被人打散了魂魄,连轮回都断了!”

眼见尚秋水泫然欲泣,纪若尘只好安慰道:“人各有命,气运在天。事已至此,只能说他气数使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他魂魄不散,泉下有知,想来定不愿你如此牵挂。”

尚秋水罗袖轻抬,不动声色地拭去了落下的一点泪痕,勉强笑道:“今夜秋水失态,倒让纪兄见笑了。纪兄所言不差,我那朋友表面上事事隐忍,内心中却最是至情至性。据我所知,他之所以有今日结局,多半是为情所困。他突然下山,该是想要有个解脱。纪兄如此知他心意,若他今时也在,想必与纪兄相见恨晚。”

纪若尘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淡淡一笑,道:“尚兄抬爱了。”

尚秋水一咬牙,忽然向纪若尘一拜倒底,道:“秋水与纪兄一见如故,所以有个不情之请,请纪兄千万答应!”

纪若尘下意识的立刻伸手去扶,将将触到尚秋水肩头时,却电般缩回。他立时运转神念,柔和力道应心而生,将尚秋水轻轻扶起。

尚秋水凝视着纪若尘双眸,道:“秋水受命北来,本是率门众助安禄山起事。但现在既然有纪兄在,秋水便想偷个闲,将道德弟子交与纪兄统领。纪兄大才,露点滴而知沧海意。有纪兄领军,必可将明皇逐下皇位。等安禄山正式举旗兴兵,秋水便可离去了。纪兄万勿推辞!”

纪若尘有些惊讶,道:“那你意欲何往?”

尚秋水忽然笑笑,眉宇凄然隐去,无俦容姿尽复,道:“秋水当西上青墟,找那顾清讨还一个公道!”

也不待纪若尘回答,尚秋水便长身而起,翩然而去。

良久,纪若尘也无法回复平静,索性出帐,仰望夜天。

任人世千变万幻,沧海化为桑田,魔神也罢,仙人也罢,终难逃死生幻灭,唯有无尽星河、亘古依然!

扫苍野,破六界,灭贪狼,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轮回、重回人间,正要兴风作浪、大杀四方!他本以为,世事如大江东去,去不复回,一切过往、无数轮回,尽已付之一炬,当再不萦怀。

俱往矣!!

只是,尚秋水纤纤远去身影,却如此清晰,怎也挥之不去。

俱往矣?!

纪若尘负手而立,双目忽开,眼中深不见底。

轰然,气机牵引下,一道龙卷平地而起,直上云霄!纪若尘身后营帐,早炸成万千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