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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不定,映得案上书页的文字也忽明忽暗,一只蘸饱了墨的狼毫楷笔落下复又提起,几番作势欲书,却始终不曾写出半个字来。
吟风叹一口气,搁笔,合上面前的《上皇金录》,推门而出。
月正半弯。
轩外就是断壁悬崖,山风凛冽扑面,偶尔夹杂着三两声夜枭厉啸。山峦轮廓如泼墨,岷江破谷而出,磅礴南奔,好像一条横架天地的粼粼玉带。
吟风凭栏而立,仰望夜天中半轮弦月,实不知为何今夜忽如其来心潮如涛。半月如钩,又勾起了多少轮回中的往事?
风啸得格外尖锐,云翳重重,夜空如覆纱网,不见点星,弦月周边泛着淡淡风晕,隐现绯红,漫漫夜天似在泣血而歌。
吟风掐指暗暗算来,十月初八,大吉,利嫁娶,出行。还是这个一成不变的结果,无论紫微斗数,先天卦象,还是风水五行,吟风都推算不出今日有何失常之处。
望着凄凄夜色,他忽然感到眼前景物微微晃动,有些许的模糊,两颊传来隐隐温热,似乎又有泪流成行。他伸手拭过,脸上光润如玉,却是什么都没有。吟风心中暗叹一声,自入夜起,他便是如此心神不宁,相由心生,竟开始影响观感神识。
与初醒来时相比,他已通了许多人情世故。他本是天资过人,敏慧旁通,短短年许,便大体掌握了世态时情,天下势力分布,更知晓些基本人情礼仪。只是熟练世故,反渐渐失却对于天道那近乎本能的领悟和实行。
那时的吟风,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地当做些什么,至于为何要做这件事则几乎全无所知。而此刻的他通晓了世情,明白了事理,却彻底失了方向,完全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何为?为何?
或许这就是《上皇金录》批注中所言的“灵台积垢,神欲蒙尘”?
既已失了宁静,他灵识深处就似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件件往事推挤着喷薄而出,须臾淹没心石,犹自前波后浪绵绵不绝涌来。回想往事种种,此时的领悟又与当时不同。他的心越跳越快,每一下跃动,都在用力撞击着他的胸膛。
吟风身影忽然一闪而没,片刻后重新出现在危崖之前,只是这次他身边多了一坛烈酒。吟风提起酒坛,挥掌如刀,切去了坛口泥封,举坛就唇,几大口就饮下半坛烈酒!他蓦然张口,喷出一道浓烈至几欲燃烧的酒气,挥袖擦去口边酒渍,只觉心中波涛已如怒海狂潮,一股抑郁横亘于胸,几次要喷薄而出,却都被一道无形屏障给牢牢封于胸中,不得宣泄。
吟风抬手一指,崖前凭空现出一朵金色莲华,莲心真火熊熊。他举步踏上莲华,心念动处,身形冲霄而起。只见一点流光飞速爬升,如彗星逆空。
烈烈山风中,吟风又举坛痛饮,这一饮似鲸吞,若潮汐,半坛烈酒汇成一线,直冲入腹!酒浆四溅,打湿了他鬓发衣襟。吟风只觉一道烈焰自丹田处燃起,直冲天灵,实是说不出的痛快,忍不住仰天长啸,声传百里!
他催动足下长生莲,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瞬息绕峰三匝,冲天而去!
那一声清啸仍在群峰中回荡,久久不散。
青城山顶,青墟宫四位虚字辈真人正齐聚议事,听到啸音隐隐传来,虚天不禁眉头一皱,道:“是吟风!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我跟过去看看?”
虚玄闻听得啸音,抚须闭目沉思,片刻之后方道:“看来他只是心神激荡而已。吟风行事素来依天凭运,多不依常理。我等堪不破其中关窍,最好就是顺其自然。且让他去吧。”
虚天皱眉道:“他行事率性,若一去不返,这《上皇金录》可怎么办?”
虚玄淡然道:“那也只能说是天命如此。我看吟风心情平复后即会回山,此时最好不要打扰到他。我们继续参详这几页《上皇金录》吧!”
四位真人围坐的几案上放着三张略微发黄的书页。正文旁本已注了不少小字,上下页眉页脚处又有人添了许多批注。这些批注墨迹甚新,看来应是新近方写上去的。这三页书,即是青墟宫奉为至宝的《上皇金录》原本中的三页。
啸音不仅在群峰间回荡,也层层渗入了地下深处。
摇曳不定的火把光照下,一把锋锐无比、其薄如纸的三寸银刀忽然轻轻一颤,刀下那本该是绝对笔直的切痕立刻有了一道几乎看不出来的弯曲。
持刀的手白皙修长,秀气如女子。这只手微微一僵,随后收回,当的一声将银刀掷在了石台上。
虚无无比遗憾地看着面前那条道道剖痕几乎完美无瑕的玉腿,唯有叹息一声。他手一挥,一缕寒风将这截玉腿和石台上的血迹都吹了起来,扫落绕台而过的地泉中。地泉水流湍急,载着这一汪殷红远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虚无一把扯下身上血渍斑斑的白布,裸身泡进石厅角的一汪滚热温泉中,仰望石厅洞顶,先是掐指默算片刻,然后高声开骂:“干你娘亲!这黄道大吉的日子,深更半夜的鬼嚎什么,害得我道心不稳,枉费了这么好的一段材料!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小子嚎得还真不一般,这么厚的山壁都挡不住,若是修不成仙,来世投胎当个号丧的,倒还真饿不死你!”
他破口大骂了整整一刻,才算稍出胸中一口恶气,只是整个石洞的阵法皆是针对他而设,是以这些骂声只能在石洞大厅中徘徊,根本透不出洞口四壁半步,与吟风啸声穿山而来的气势相比,实是天渊之别。
叫嚷了一通后,虚无似也有些累了,一身细腻白皙的肌肤在滚热温泉的浸泡下也逐渐泛起一抹红色,他轻抚着自己的肌肤,急剧起伏的胸膛渐渐地平缓下来。他闭上双目,身体全部沉入冒着细小气泡的泉水中,缓缓放松四骸。
就在此时,空中忽然落下了一小块碎石,扑通一声掉入温泉,将几滴泉水溅在虚无的脸上。
虚无双眼蓦然张开,一对幽瞳中光芒闪耀不定,顷刻间黑色尽褪,浓浓血色翻涌上来,刹那间占据了整个瞳孔。一时间整个石洞大厅都泛起一层暗红光芒,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了血色。
虚无沉在水下的一只手慢慢抬起,在眼前一点一点张开。
掌心中,赫然是刚刚落入水中的那块碎石,石块一角涂着一小块鲜红色彩,看上去非是天然色泽,不知是以何种颜料涂成,虽经水浸,丝毫不见褪色。
虚无闭上双眼,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才重新张开,再次凝神打量掌心中的这一小块碎石。碎石上那一小块鲜红愈发艳丽,在石洞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妖异。虚无吐出一口浊气,抬首望向洞顶。
洞顶密密麻麻地绘满了咒符,四壁,甚至地面亦如是,合在一起形成一座三尸锁魄阵,天罗地网般,牢牢扣住了虚无的三魂七魄,无隙可乘。令得他非有虚玄同意,出不得了石洞半步。
虚无目光如电,只搜索了方丈之地,刹那间已锁定三尸锁魄阵中央的一处。那个鲜红的咒符上缺损了小小的一角,恰好与虚无手中的碎石一模一样。
虚无猛然从温泉中立起,双目血光大盛,缓缓浮上了半空。他双臂于胸前交叉,垂首虚立了片刻,方绽舌断喝,声如炸雷,双手猛然向上挥出!一道如有实质的血纹从他身体中渗出,瞬间扩散至石洞的每一个角度,与四面八方的三尸锁魄阵撞在一起!
这一下撞击,没有毫光闪耀,也没有乍响雷鸣,只是这宏伟的天然石厅似乎突然跳跃了一下!
这一声断喝及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了虚无全身真元。他凝立于空,肌肤下时时会掠过一道鲜艳的血色,颈侧的青筋急剧跳动不休。
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噼噼啪啪数声轻响,又有数颗碎石自洞顶掉落,三尸锁魄大阵虽只损了数百咒符中的六七个而已,但在虚无眼中,此阵实已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在虚无近乎于疯狂的长笑声中,石洞洞顶碎石残片如雨纷落,只在刹那之间,三尸锁魄阵已被尽数破去。
虚无凝立虚空不动,双眼紧闭,肌肤阵青阵白,接连换过十种颜色后,才慢慢恢复了往昔的白皙细嫩。他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清秀若女子的五官有些扭曲,双瞳中不见黑白,唯有血雾氤氲弥漫,几乎就要渗出眼眶。
他身体一倾,就此落在地上,举步向石厅出口行去。临到出口时,虚无身体轻轻一颤,犹豫了一下,终迈出了那一步!
这一步迈出,自然而然的虚无就出了石厅。这一次他毫发无伤,根本没有以往那撕魂裂魄的痛苦,也没有神魂俱灭,不得轮回的危局。
虚无立了许久,嘴角才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自语道:“虚玄啊虚玄,你关了我这许多年,可没想还会有这么一日吧?枉你道行通天,也算不到那小子的叫声竟然有这等功效!”
他大步穿过曲曲弯弯的天然甬道,终出了石洞,立在半崖之中展目四顾,深深呼吸夜间山地微凉而澄澈的空气。
虚无看了看夜空弯月,环顾过群峰隐隐,再垂首望望下方沉睡中的山林,终长笑三声,化光而去。
※※※
纪若尘悄悄从邀月殿侧门溜出,夜凉如水,登时觉得神清气爽,轻松无比,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他轻轻掩上了殿门,将满殿的珠光宝气和喧嚣扰攘都挡在身后。
纪若尘早已陪着众宾饮下了不知多少杯神仙醉,此刻只觉得胸中时时翻涌,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片刻,用的还是尿遁。至于顾清,席筵方开就已借照顾青衣之名,离了邀月殿,将陪众宾饮宴的千斤重担都压到了纪若尘身上。
他回首望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邀月殿,心中既有甘甜满足,也有一线莫名的苦涩。风中偶或有蛙鸣虫喃隐隐入耳,鼻端草叶的清香渺茫掠过,纪若尘决心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清静,信步行去,一路上穿花绕石,渐行渐远。
一道翠嶂矗立前路,原来是座巨大的假山石,只见白色怪石嶙峋,在月下泛出冷光,如鬼怪猛兽纵横拱立。石上苔藓成斑,藤萝掩映。
纪若尘忽觉面前掠过一阵森森寒风,风中隐约含着的气息锐利如针,刺痛他的心神,让他本已是半醺的酒意一下子消散大半。
纪若尘本能地停住脚步,提聚真元,进入戒备状态。阴风过后,十余丈外现出一个淡淡身影,在他面前一掠而过。那人忽然一声低呼,定在原地,转头向纪若尘望来。那双美目如春山深处,淡然悠远百折千回,迷离中又隐有寒意掠过,仿佛料峭春寒中尚未完全解冻的冰湖。湖水中偶尔泛上一些彩光,就会透出阵阵足以引得人神魂离窍的玄异力量。
初望她的一刻,纪若尘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双变幻无穷的眸给吸了去,片刻之后才转而看清了她的容貌身姿。她那张倾世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笑中既有淡漠,也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在这张脸上,本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足让人痒到心底深处的媚也去了十之六七,唯有冰冷与淡漠完整不动地留了下来。
她双手各提着一坛酒,那崭新的泥封,满溢的酒香,正是道德宗独家密制的酒中极品醉乡。她见纪若尘呆呆地望过来,一双凤目慢慢垂了下去,冰封初消,寒水复流。
纪若尘不开口,她也就不语,只那么静静立着,望着足前三尺之地。
“殷殷,你怎么在这里?”纪若尘略显惊讶地道。
一层淡淡的雾气自张殷殷身周浮起,她视线与雾气同时上升,落在了纪若尘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是要在邀月殿中喝你的贺酒吗?”
张殷殷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连手指头也没有移动一下,只这样一个轻嗔浅笑,透过周身若有若无的雾气传来,咫尺之地登时化作月共潮生,流光千里的春江之夜,有神仙妃子款款踏水而来。
纪若尘怔了一怔,即道:“邀月殿内座位有限,需先尽来宾之需,于本宗弟子入席的确是有限制的。可是殷殷你要去的话,只需和真人说一声即可,绝不会进不得殿的,今晚明云和李玄真不都在殿中吗?”
雾敛月翳,张殷殷的目光顷刻间锋锐如刀,死死地盯着纪若尘,目光中充满了不甘、疑惑、失望、痛苦,种种心绪,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表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纪若尘心中一震,胸中又是一阵酸痛涌上,他隐约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番话怕是说错了,却偏又不知道错在了哪里。
张殷殷的目光缓了下来,渐转柔和,脸色却逐分灰败下去,她凄然一笑,道:“纪若尘,你好,好得很。过去那些事,看来你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不然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虽然你我之间从没有说过什么,可你……你也不是傻了呆了,怎可能一点都不明白?罢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宗内才会酿醉乡出来,我取这两坛,权作是喝了你的贺酒。不然的话,想必你也不甘心!”
听着她平平淡淡道来,纪若尘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他已经知道事情不对,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纪若尘眼见张殷殷转身离去,越行越远,心中一阵焦躁,追上两步,问道:“过去哪些事?都是指的什么?”
他知道张殷殷乃是张景霄真人之女,也知道她修了天狐秘术,此时细细回想才发觉了诡异之处,这数年之中,与张殷殷有关的往事竟然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记不起任何事来,哪怕是一句对白,一个邂逅,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酸楚。这数年间两人之间的所有事,都似是被人生生从记忆中给抹去了一般。
听得纪若尘如此问,张殷殷头也不回,淡淡地道:“那都是几年前的琐事了,纪少仙贵人多忘事,自然没有必要记得。”
此时邀请殿大门一开,出来一名知客道人,遥遥呼道:“若尘师叔,请速回大殿!”
纪若尘这才想起还有最后一道礼仪未完,不得不停下脚步,眼见张殷殷越行越快,越行越远,不由得心中一急,传音过去道:“殷殷!我下过黄泉,误饮了孟婆汤,许多前事似乎都忘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殷殷身影微微一颤,然后足下加力,瞬息间就已去得远了。
咣当一声,空空的酒碗被扔在了地上。张殷殷抱紧了头,全身都在颤抖。醉乡酒力浑厚,她的酒量又不甚佳,才喝了三大碗就已觉得酒意上涌,全身燥热不堪,脑中眩晕。阵阵天旋地转中隐约有喜乐丝竹传入耳中,就似奏乐者个个都是行将飞升之士,能够将这乐声透过群山,绝崖、磐石以及重重阵法的阻隔,直送到这镇心殿下的囚牢中一般。任她如何捂紧耳朵,乐声仍是不依不饶的钻入神识之中。
张殷殷再为自己倒了一碗酒,用颤抖的右手端起酒碗。她的手抖得实在厉害,一碗酒倒是泼出了一小半去。此时一只宛若夜兰的素手从旁伸过,取去了她手中酒碗,一个女子声音笑道:“这么好的酒洒了可是太可惜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张殷殷纷乱的心绪就渐渐平静,她抬首向前望去,眼中却是一片模糊。她伸手一拭,才知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张殷殷只觉自己有满腹的委屈无处倾诉,哭嚷道:“师父,他竟然如此狠心!我不怪他定亲成礼,可是……可是他怎也不该说全不记得前事了。还说什么是因为入了地府,喝过孟婆汤所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苏姀一仰头喝净了碗中酒,顺手丢了空碗,依着抱膝痛哭的张殷殷跪坐下来,把她揽入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如云秀发。在苏姀温柔的抚摸下,张殷殷的哭声渐渐低,师徒两人一坐一立许久,室内沉寂下来。
突然苏姀打破了沉寂,道:“此事虽然巧了些,但也非是不可能,他说的该是实话。”
张殷殷猛然抬头,道:“什么?”
苏姀道:“从地府还魂可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道德宗三清真诀传承自广成子,据我所知,里面就有三种以上锁魂固魄,重招生魂的阵法。六道阴阳阵,碧落黄泉法,太乙乾坤咒施展出来,都有逆转天地阴阳,强改轮回果报的大威力。不知道这些年来的道德宗弟子成不成材,在紫微闭关后是否还有旁人能用得出这三大道法。可就算用不了这三大道法,也还有一个差强人意的三洞飞玄阵勉强能有点类似效用。孟婆汤喝下后确有使人忘却前生记忆之效,可那是忘却所有,如你刚刚所说,他是认得你的,与旁人的交往也看不出忘记了什么,只是记不得与你有关的事,这就有些奇怪了。难道他喝孟婆汤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苏姀顿了一顿,续道:“孟婆汤这一节先不管,其实最奇怪的是他魂魄如何入的地府。我从你眼中窥得他隐约影像,看他魂魄稳固,心志如钢,又有诸多宝气加护,就算魂魄离体,寻常阴司鬼卒绝拘不走他的魂魄。除非……有什么厉害法器能够贯通阴阳,将他的魂魄直接送入地府。但如此一来,他就是生魂,可不受阴司号令,又为何会喝了孟婆汤?奇怪,奇怪。”
苏姀苦思不定之时,张殷殷忽然抬头问道:“师父,喝了孟婆汤后还有解救之方吗?”
苏姀这一次倒是一怔,道:“我当年虽也到地府玩过几次,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阴司地府诸事与凡间完全不同,孟婆汤就算有解,解方也须到地府中去找。若我身还自由,下一次地府也不算什么难事。我们妖族本就不受地府所辖,虽然少不得要和那些阴兵鬼卒打上几场,但权作活动活动筋骨了。但就算是下了地府,也不一定能得到解方,这孟婆汤是地府用来平衡轮回分离阴阳的,怎可能轻易有解?”
“解方须到地府中去寻找吗?”张殷殷想着,完全没有听到苏姀后面的话。
※※※
弯月如钩。
石矶极缓极缓地抬起头来,双眼刚一越过藏身的巨石,即凝止不动,慢慢张开了双眼。她周身冰冷,半丝人气也无,几与周围巨石无异。
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浑然厚重的声音:“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的?非是我辈正道所为啊!”
石矶慢慢转头,狠狠地盯了身旁那意态潇洒,迎风虚立的李白一眼。她只字片语未说,只是又转回头去,凝望着凭崖而建,似是稍大些的风就能将之吹落去的木屋。她只悄开口说话,藏身匿踪的道法立泄,很有可能为木屋中清修的姬冰仙所发觉。
至于李白,他道行远超姬冰仙和石矶,与道德宗诸真人相去只是一线。他无论是站是坐,是言是笑,都不会为人所发觉,所以说此刻他是十足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石矶不再理会喋喋不休的李白,反手自腿侧抽出一把尺许长的短剑。短剑通体透着暗紫光华,其薄如纸,甫一出鞘,剑锋上即泛起数十个紫芒凝成的咒符,绕着剑锋不住旋动。
一项法宝威力大小,基本上是由本体材质、本体咒法、附加材质及临时持咒等部形成。可以说一件法宝由什么制就,上面附带了什么咒法阵图,基本上就决定了这件法宝的威力大小。至于附加的威能则起到辅佐之功,或是为法宝增加些额外的威能,或是提升法器本身的威力。而在某些制器大家手中,附加威能则可起到画龙点睛之效,使整件法宝脱胎换骨。除此之外,修行者往往炼有数种法门,可以靠持咒临时增加法器威力。
石矶这把短剑本身不弱,然而却要较姬冰仙的四方甲差得远了。她道行有限,无法驾驭更加强悍的法宝,是以使了几个小手段,诱使着酒兴正浓的李白设注下赌。李白又哪料得到以云中居如此名门,弟子设赌时竟然还会出千?是以大败亏输后不得不为石矶所佩的石中剑加持咒法,倍增其威力。只要他跟在石矶附近,就可以不断为石中剑持咒,增强其威。这于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一路跟着石矶穿峰过宫,辗转来到这常阳宫一角的断崖处,再看着石矶虎视眈眈地盯着木屋,就连生性豪放率真的李白也感觉到有些不对了。
石矶短剑上光芒越来越亮,本来冰似顽石的身体也渐渐升温,眼看着她就要提聚真元,猝起一击。就在她脊背一弓,将起未起之时,后腰上突然微微一麻,身体本能地闪躲反应使得她立刻伏了下去。
她知这是李白的独门手段,回首怒视,李白却向另一侧一指,示意噤声。
百丈外的一堆山石后,逐渐升起两点星芒,那是一双眸子的光华。
“咦?我干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尚秋水不由得有些奇怪。他本是饮了许多醉乡,酒意涌动下豪情大起,要再来攻一次冰心居的。结果一到这里,他立刻本能地伏身隐息,徐图前进,就似周围伏着一头可怕凶兽一般。
尚秋水再伏片刻,仍未见分毫动静,不由得暗笑自己实在是疑心生暗鬼,这可是道德宗腹地,哪会有什么凶兽出没?
有念于此,他当即长身而起,仰天一声长啸,倒拖忘情,一跃冲天,若一叶落花,向冰心居冲去!
尚秋水飘飘荡荡地落在冰心居门前,飞起一脚踢开木门,持斧冲了进去。
木门缓缓合上。
石矶双眼一亮,也是一跃而起,身后带着一缕寒气,紧随着尚秋水冲向了冰心居。她行动如风,顷刻间业已冲到了冰心居门口。
哪知就在此时木门一开,尚秋水竟从中倒飞出来!石矶大吃一惊,然则她反应极是敏捷,轻飘飘的一侧身就让过了尚秋水,短剑上紫芒大盛,加速向木屋内攻去。
堪堪到达木屋前时,石矶忽觉一道微风扑面,随即竟然呼吸不畅!她心中一凛,凝神望去,这才发现尚秋水手中的巨斧正旋转着向她飞来。巨斧来得毫无先兆,待她发现时已距离不过三尺!
石矶一咬牙,挥短剑挑上了飞旋而来的巨斧。剑斧相交,本是平平无奇的忘情中忽然迸发出一道沛不可当的冰寒真元,若一整座冰川向她当头压下!石矶剑上加力,反压而去,尺许石中剑绽出夺目紫芒,竟然还压过了忘情!
巨斧忘情猛然弹了起来,速度倍增,向石矶身后飞去。木屋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咦声,似惊讶于石中剑的强横法力。石矶一没想到尚秋水会败得如此之快,二也骇然于忘情斧上所附的强大真元,已有些许退缩之意。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她想起以姬冰仙初入太清太圣境的道行,能够做到这些该已不及回气,可不似她有李白给加持石中剑,凭空增了许多实力,而且不需回力。石矶知道此机一失,必不复来,于是一咬牙,短剑紫芒大盛,合身冲入了冰心居!
两扇木门无声无息地掩上。
忘情在空中划了一个高高的弧线,笔直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尚秋水斩下。眼见那尚秋水仍是周身无力,动弹不得,隐于暗处的李白叹一口气,挥手一招,忘情改直落为横掠,几乎是贴着尚秋水的头皮掠过,切入数十丈外的山石之中,直至没柄。
尚秋水刚挣扎着坐起,忽觉一道恶风从头顶掠过,随后眼前就飘下自己的数缕秀发,登时将他吓得重新躺倒,一张吹弹得破的粉嫩面庞惊得煞白。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实是自古已然。
冰心居内紫光连闪三记,木屋突然炸成无数木条,随后涌出浓浓的冰雾!凝立于空的李白身体微微一晃,不由得面有讶色,心下实有些奇怪。这姬冰仙道行虽强,但瞬间击败尚秋水后该不会有余力用出如此强横的招式才对。此刻单是观这冰雾所含之威,姬冰仙可是神完气足,就如此前全未动过手一般。
呼的一声,一物从冰雾中倒飞而出,正正好好地向尚秋水砸来。尚秋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想要伸手挡隔,那物事却来得实在太快,早已冲入他怀中,而此时他双臂合拢,刚好将它牢牢抱住。
尚秋水本就周身筋骨欲裂,再被这么一撞,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黑,除了牢牢抓住能碰到的一切东西外,再也不知其它。他鼻中忽然传进了一缕幽香,又觉怀中物柔软得实在有些不像话,于是睁眼一看,见到的正是石矶那妖丽的面容,两双均黑如点漆的眼瞳相距不过两寸!
不知为何,尚秋水一见石矶那深不见底的星眸,立时觉得一股彻骨冰寒透体而入,已是惊得呆了。
石矶盯着尚秋水的一双星眸,然后目光焦点实不知已投到了哪里去,嘴里喃喃地道:“不对呀,我怎么会输的?明明她的真元损耗过度,怎还可能施出如此大威力的招式,一下就击飞了我的石中剑?不对,绝不可能!人家就是输也不该输得如此难看嘛!”
她喃喃自语了半天,一缕缕如兰如麝的气息不住拂在尚秋水面上。如此香艳享受,尚秋水手足却是越来越冰凉,面色也渐渐惨白,动都不敢稍动一下,身体逐渐僵硬,就似被一条毒蛇给盘上了咽喉一样。
于是他就这样抱着石矶,动都不动一下。冰心居的冰雾逐渐散去,原本炸飞得四处都是的木条纷纷在空中凝止,然后又倒飞回来,重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冰心居,没有一根木条断裂破损。木屋中黑得异乎寻常,完全看不到里面的任何景物,也不知姬冰仙是否有意造成了二人如此亲近的一幕。
石矶伏在尚秋水的怀抱之中,只觉得十分舒适,连带着身上的伤痛也缓和了许多。她扭了扭身体,只觉得身下软垫骤然冷了许多,心中诧异,这才收回了注意力,看到了尚秋水那几乎与她贴在一起的秀丽容颜。
石矶凝神看了一会尚秋水,忽然笑逐颜开,道:“真看不出,原来你是这么漂亮的!”
她低下头去,用面颊轻轻擦着尚秋水的脸,双眼微闭,轻声道:“又冰又腻,果然是一副好皮肉,就不知是生来如此呢,还是保养有方。”
她又端详了一会尚秋水,忽然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冰寒的香舌在尚秋水口中走了一圈,方才笑道:“味道不错!真是好一个妙人!”
尚秋水身躯越来越凉,忽然眼中神光一暗,竟然晕了过去。